第五回 不语只温存少年可爱 试歌转凄楚怨女兴悲 第3节
朱氏听到说她要吊嗓子,连眉毛都笑着活动起来,连忙站起来插嘴道:“大福在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就让他把老四叫来,要不,就是我自己去跑一趟也没有什么。”桂英皱了眉道:“我今天又不吊嗓子,忙什么呢?反正是让他明天来,今天晚上去找他也不算迟。”田宝三插嘴道:“对了,对了,不忙着这一会儿。”朱氏正要姑娘合作的时候,虽是碰了姑娘一个钉子,也不便用话顶她,只好默然坐着。田宝三心想,好容易把这位姑娘说好了,不要言三语四说出了漏缝,又把事情闹决裂了,便起身告辞道:“好,咱们还是这样一言为定。我有点儿事,明天会吧。”说着,向母女拱拱手走出门去。朱氏自桂英上郑州去以后,已经知道她十分坚决不肯唱戏了。就是她由郑州回来,几次探听她的口气,她也是口气很紧,没有一点儿松动。今天她对于田宝三的话,并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这件事很有些奇怪,不过她说只唱两三个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两三个月以后她还有什么打算吗?这也不必管她,只要她肯唱戏,以后的事慢慢再说就是了。偷眼看看桂英的颜色并不大好,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到了次晨十点钟,桂英不曾起来多久的时候,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叫了一声白老板,正是那赵老四的嗓音。桂英笑道:“嘿,你真来了,谁给你带的信?”赵老四穿了件黑布夹袍子,歪戴一顶呢帽,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手里提了一只蓝布胡琴袋,一溜歪斜地走到堂屋来,一边连忙答应桂英道:“这几天我正在着急,没有了闹儿,正找赵旺呢(土典故,出自旧剧《荷珠配》,即找饭碗之意,剧界人喜言之)。听说您又要露了,我又有希望了,所以一头高兴,马上加鞭,就到辕门听点。”说着话在椅子上坐下,将胡琴挂在靠椅上。桂英一掀帘子走出房门,赵老四立刻站起来弯着腰道:“白老板您好!”桂英笑道:“好什么?好了也不再上台了。”赵老四笑道:“话不能那么说,咱们是干哪行的总得干哪行。咱们要好,得由唱戏上去找出路;咱们不唱戏,怎么也要好不了,反正大银行的经理不能让给咱们做。”桂英道:“真的吗?老四,你记着我的话。有一天我不唱戏了,你看好得了好不了?”赵老四心想:你不在唱戏上面找好,你打算怎么着?可是现在也不敢和她拌嘴,只得闷在心里。由胡琴袋里抽出胡琴来架起大腿,将胡琴袭盖在膝盖上,胡琴放在大腿上,先调了调弦子,便笑着问桂英道:“今天您打算试试哪一段?”桂英道:“我听到一些消息,有人说我唱功不行了,我倒有点儿不服,你就跟我拉一段《六月雪》,看我是行不行?”赵老四心里可就想着,怎么她倒要唱这样的重头戏,一面笑道:“对了,唱功戏,咱们也得预备预备。”朱氏听了桂英要吊嗓子,早是自己倒了一杯茶亲自送到桂英的手上来。桂英接了茶杯,向窗户站定,就应着胡琴唱了起来。
这《六月雪》的一大段二黄,音调是非常的凄楚怆凉,而且词句也多。桂英在台上向来以做白取胜,对于这样的唱功频向来不肯一试。她今天突然地唱起这种戏来,气力可就有些不济,只唱到了一半便有些吃力,但是她绝对不服这口气。在胡琴过门的时候,喝了一口茶,又接着唱下去。但是嗓子这样东西,伶家叫作本钱,那是极有道理的,没有本钱,硬拼硬凑决计是闹不好,所以桂英唱到三分之二的所在简直唱不下去,便突然停住,将手向赵老四乱摇着道:“得了得了,我不行,明天再唱吧。”赵老四停住了胡琴,笑道:“本来您开口,就试唱着这样重头戏也不应该,您休息休息,不忙,回头咱们再来试个四句头。”桂英坐下来,那只空手托了拿茶杯的手许久不作声。赵老四知道她十分不高兴,放下胡琴不好,拉着胡琴也不好,手扶了琴把,只管望了她发愣。桂英道:“得了,戏饭吃不成功了,我得另想我的办法。”朱氏拿了一盒烟卷出来,递给赵老四,他就趁此放下胡琴,接住一根烟卷。朱氏对桂英道:“你不忙,回头……”桂英也不等母亲将这话说完,便起身向屋子里走。
朱氏知道她自己嫌唱得不如意,所以生气,这全是小孩子脾气,没有法子和她分说,只得由她去,坐在外面屋子里就和赵老四说闲话。不相干的话说了二十分钟之久,不见桂英出来,也不听到她在屋子里什么声音。朱氏口里说着话,耳朵正用力向屋子里听着。忽然啪啪的几声响,非常紧脆,朱氏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屋子去一看,只见挂着的汪督办的那个大半身相,被她连镜框子一齐打碎,抛在地上。她眼睛红红的,手撑了床栏杆,托住了自己的头。朱氏道:“又犯了你那个倔脾气。”桂英道:“他害得我好苦。我要是不相信他的话,老那样唱着没有什么关系。先是说不唱戏,现在又唱起来了。若是唱不红的话,我拿什么脸子去见人?”朱氏弯着腰待要将那相片拾起,桂英突然地跳了起来,用脚在镜框上一顿乱踏,踏得那镜子上的玻璃乒乓作响。朱氏向后退了一步,不觉呆了。桂英将镜框连踢了几脚,然后向床上一倒,伏在被上哭了起来。朱氏对于她这种情形大是不解,便道:“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嗓子不好,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呀。”不料这几句话说得桂英更是伤心,索性呜呜然放声大哭。赵老四在外面听了很是纳闷,难道唱《六月雪》会唱得她伤起心来了?要不然,她是怕嗓子坏了,唱戏不好。可是她根本就不唱这一路戏,嗓子能对付就行了,为什么这样发急呢?朱氏和赵老四总算是和桂英最接近的人,可是对于桂英的心事依然是猜不透。而桂英一肚苦水无人能知,她也这就更不能止住自己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