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两地缠绵旁人暗结网 半生倜傥知己故谈狐
白桂英在一番唱戏之后,忽然伤心落泪,她母亲朱氏和赵老四都莫名其妙,无法劝解。她哭了一阵子,感觉得也是太无意思,就自己在身上掏出手绢,揉擦了一阵子眼睛,在床上便躺下,仰着脸向屋赵老四道:“对不住,今天我心绪不好,不唱了。”赵老四当然是跟着她的话转,她说是不唱了就不唱了,于是笑道点了个头道:“好,您休息休息,明天什么时候来?”桂英道:“我嗓子太不行,这碗戏饭恐怕吃不成了。再说了!”朱氏由床上望到赵老四脸上,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转这个弯,便道:“四哥,你明天比这晚一点儿来也就行了,是不是?”说着这话,就把眼光向了桂英脸上望着。桂英也不理会她母亲的话,一个翻身掉着向里而睡。
朱氏本想和她再说两句话,看她那个样子,由悲愤而生气,却是不大好惹,有话大概也不能在这时候去说,只得悄悄地走出屋子去。堂屋里桌上放着有烟卷,朱氏拿起一根烟卷来,擦了火柴抽着,斜靠了桌子偏了头,在那里想心事,口里是不住地阵阵向外喷着浓烟。看到赵老四出来,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她就一把抓了烟卷与火柴盒子一齐放到桌子边上,向他道:“抽烟吧。”赵老四也是心中说不来怎样的不安。朱氏叫他抽烟,他就拿起烟卷来抽烟,也是靠了椅子背,偏了头在那里想着。两个人都快把一支烟卷抽完了,赵老四才提起了胡琴口袋起身告辞。朱氏跟后面送到门口来,回头看看没有人跟在后面,便低声道:“她自从由郑州回来以后老是心不顺,我也没有法子相劝。这件事只有程秋云可以说说她,你抽空到秋云那里走上一趟,看看秋云是什么意思。若是她肯劝劝我们大姑娘,这事就好办。”赵老四道:“对了,我也是这么样子想,除了程老板,别人也劝她不过来。我这马上就去,你听我回信儿吧。”
赵老四提了胡琴袋,一点儿也不踌躇,径直就来拜访程秋云。他和张济才以前也是熟人,所以到了这里来也并不费什么事,一直就走到里院客厅外面,先扬声叫了一声张三爷。张济才在玻璃窗子里看到了他,便道:“老四,久不见了,进来吧。”赵老四一掀门帘子,迎着张济才请了个安,却看到屋子犄角上坐着个青年,见有人进来,便笑吟吟地站起来相迎。张济才介绍道:“这就是王玉和先生。”又向玉和道:“这就是给白老板拉弦子的赵四哥。”玉和道:“哦,白老板的师傅。俗言道得好,红花儿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我想着,白老板成名,大概也得了赵四哥的力量不少吧?”赵老四得了人家这一阵恭维,心里是非常愉快,就笑道:“这位王先生真是客气,你想,我们是靠人为生的,人家不唱,我就把胡琴拉出一朵花来也是枉然。现在白老板要不唱戏,我正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呢?”张济才道:“对了,这几天在这里谈着,她像很灰心,不愿登台了。可是昨天对着我说试一试也好,干个两三月就不唱了。我们还说笑来着,是不是要挣出嫁妆钱来,她也笑着承认了。”赵老四道:“她又打算找主儿吗?谁呢?”张济才头上戴着小帽子的,用手钳了帽疙瘩揭了起来,一手在秃头上乱抓,抓着头皮飞雪花也似的乱舞,就笑道:“我知道是谁呢?反正有那么一个人吧。”说着,显出很踌躇的样子,望了王玉和一眼。王玉和倒不觉红了脸,便伸手到袋里去掏烟卷,搭讪着就把这个岔儿牵扯过去。
赵老四是个土混混儿,在社会上混得油而又滑的人,这样尴尬的情形如何不看出个两三分来,便道:“照说呢,白老板那个岁数,要是出门子的话也适当其时。可是她家里人,全指望她唱戏来养活着,她要是不唱戏了可真是大糟其糕。出了门子,别管是不是咱们梨园行,将来生个一男二女的,还要料理家务,哪里腾得出工夫来唱戏。依我说,再露个一两年,大家都别像以前一样,到手就花,现在好好地攒上几个,留着过下辈子,怎么也比凑付着过日子强吧?”张济才在他那颗肥而且大的脑袋上戴上小帽子,两手十个萝卜似的指头互相拧着搓了两下,微微地在黑脸上泛出浅笑来。玉和站起来向壁上挂的钟看了一看,笑道:“没有什么事了吗?我该上衙门去了。”张济才笑道:“晚上来打牌。”玉和笑道:“说了好几回了,这牌老打不成功,我也不想打了。”张济才一时不曾留神,向他道:“我也约了白老板好几回,都没有约成功,今天她下半天准来,我把她留着,咱们一定打八圈,不完不散。”玉和向赵老四偏看了一眼微笑道:“今天晚上我有个约会,也许不能来呢。”赵老四听得很清楚,只当是不知道,手指头上夹着一根烟卷,满屋子去找火柴盒子。张济才和玉和说着话,将他一路送出大门外去。
过了一会儿,张济才进来,先向赵老四道:“这个人是我把弟,差不多天天上我这儿来。我有点儿事情要托他办一办,和桂英在我这里会到一回,这个人很忠厚的,你看怎么样?”赵老四点点头道:“对了,倒是个老实样子。您太太不在家吗?”张济才道:“她上市场买东西去了,还没有回来,你要找她吗?”赵老四道:“我没有什么事找她,我不过打这门口经过,顺便来看二位,不在家就算了,我也没有什么话说。”说着,站起身来道:“我给你告假,改天见吧。”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面走,张济才也跟着送到大门口来,及至两个人要告别了,才向赵老四笑道:“咱们都不是外人,我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你千万别把白老板在这里打牌的事回去对她老太太说。我倒不怕她别的,她那个碎嘴子我可是受不了。”赵老四笑道:“三爷,你把我当三岁无知的小孩子啦,这个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咱们不给人家息是非,还替人家生是非不成?再说,你这儿也不是外人,白老板在您这儿打个小牌玩儿,那要什么紧?”张济才见他的表示太好了,倒觉着他为人不错,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这才是好兄弟,哪天有工夫,我邀你喝上一壶。”赵老四连连道谢,表示着满意而去。
张济才把他送走了,然后走回卧室来。秋云手上捧了一本十字布挑花的册子在那里翻弄着,而且还有一只手撑了桌子托住她的头,表示着很无聊的样子出来。张济才道:“别闷了,睡一觉吧,晚上桂英来了,咱们打小牌。刚才赵老四来了,我想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准有什么事来找你来着。我说你不在家,把他打发走了。”秋云笑道:“小王来干什么?”张济才道:“真怪,这孩子有点儿着了桂英的迷,来了没一点儿事,言前言后的,总不免谈到她身上去。他又不敢直说,吞吞吐吐,闹得我倒莫名其妙,难道这孩子也想吃天鹅肉?”说时,就看着秋云的脸色。秋云道:“你望着我干什么?桂英不是我的亲姊亲妹,小王也没有什么为非作歹事,他要想她,让他想去就是了。”张济才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说一回,你好像说是小王不够那个资格。可是桂英眼睛里倒也不见得瞧不起小王,也许他们都有意思了。”秋云笑道:“以先我是不大相信,现在我有点儿疑惑了。刚才你在前头说话的时候,桂英打过电话来了,说是闷得很,那场牌究竟打得成打不成呢?我说一定要打牌做什么?晚半天你就到我这里来吧,王先生也会来的,大家谈谈不好吗?你猜她说什么?她说‘王先生准来吗?你别冤我’。我问她,他不来,你就不来吗?她就骂了声缺德,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张济才笑道:“这样说,她也有意思了。咱们闹着他们玩玩儿好不好?”
秋云望了张济才那个胖而且黑的大脸蛋子,鼻子耸了一耸,微笑道:“就凭你?”张济才笑道:“你总是瞧不起我,好像我什么都不行。”秋云道:“你不想想桂英是个什么角色,能够让人随便地和她开玩笑吗?”说到这里,颜色正了正道:“假使她真愿意嫁小王的话,我们倒不妨出来和她做一个媒。这里就是一层我不放心,小王平常是不听戏不捧角的,老实说,唱戏的和平常人家的大姑娘可有些不同,他肯娶这样一个人做媳妇吗?”张济才笑道:“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混世虫,我知道他的意思怎么样?”秋云皱了眉道:“你瞧,我和你正正经经地说话,你又不老实起来了。”张济才道:“回头又要说我拿话驳你了。你也是个唱戏的姑娘,怎么一夫一妻的,我会把你讨了来呢?”秋云道:“哼,那也是我罢了,别人肯像我这样在家里做大奶奶吗?”她说着这话,脸上虽然是发着微笑,可是依然有些牢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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