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座有解人定情在杯酒 目无余子立誓做花铃 第3节
他想了,很是得意,以为可以挽救王玉和的堕落,而且可以和芸姑这样好的姑娘找个得意的丈夫。他在地毯工厂本来有份职务,今天预备做大媒,不上工厂,在会馆里静等了王玉和前来。到了下午四点多钟,玉和果然来了。他到大门口恰好是芸姑和一个卖绒线的小贩在那里讲价钱,绒线担子拦门搁着,再加上两个人,不免挡了人家的去路。玉和过去不了,只得站住了脚,向二人道了一声借光。原来马家这芸姑,玉和是认得的,但是严端甫从中提亲,自己却并不知道。这也由于严端甫慎重其事,不肯胡乱开口,以为马家二老只此一女,必定问得清清楚楚,方始说合,好在玉和并没有别家提亲,所以不忙。现在看到了玉和有捧女伶的事情,而且是刚着手,正好赶着和他成起家来,这番曲折玉和哪里知道。然而芸姑今天是晓得很清楚的了,看到玉和来了,料定便是为了那事,脸上不由得通红一阵,低头避到一边去。偏是玉和不知,还取下帽子,和芸姑点了个头道:“马姑娘,严老先生在家吗?”芸姑以为这位未婚夫有心和自己说两句,这样这东西未免太调皮,当了人这样客客气气地问话,怎好不理人家,便道:“大概在家吧,我也不大知道。”她说着话,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大,向后退着,索性靠了墙。玉和以为这是旧式姑娘的常态,却也不放在心上,依然点了个头,走向里面去。
到了严端甫屋子里,严端甫见他并没有什么难堪之色,料着今天早上到他屋子里的那件事他并不知道,这倒也不必去说他。因道:“今天你来得很好,在我这儿吃了晚饭去,我有话和你慢慢地谈。”玉和笑道:“有话请老伯就说吧。六点钟,我还有个约会。”严端甫道:“什么人请吃饭呢?”玉和顿了一顿,才道:“是衙门里的人,公请科长司长。”严端甫道:“你真有要紧的应酬我就不留你。我找你来,不是别的事,就是你令兄今年写了好几封信来,叫我和你说一头亲事。就是乡下姑娘,你是不肯要的,城里姑娘,又怕有一天要回家,不能过乡下日子,叫我和你找一个城里的姑娘,又能过乡下日子的。这个题目可就难了,叫我到哪里找去呢?”玉和笑道:“家兄多年不出门了,对外面新潮流有些隔膜,这话也就不必挂在心上了。”严端甫笑道:“说是那样说,天下未尝没有巧事。”说着,在身上掏出烟卷来,给了玉和一支,自己吸了一支,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走了两步,站着笑向玉和道:“据我看,这只有在北京的同乡家里去找了。这会馆里马子良先生的大姑娘,你是知道的了。人很好,也勤苦耐劳,在北京可以做城里姑娘,回家去也可以做乡下姑娘。”
玉和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下文了,他本是坐着的,就站起来向严老先生连拱两下手道:“这件事不必提了,婚姻大事小侄自有主张。”严端甫不料话未曾说完就碰了他一个钉子,红着脸,向他瞪了眼睛,不住地摸了胡子。然而年老的人总有些忍耐性的,勉强镇静着向他道:“你自己有什么主张呢?可以说出来听听。我们长了胡子的人,或者也可以贡献一些意见啦。”玉和道:“我也没有别的主张,就是四个字——婚姻自由。”严端甫听他的口风如此之紧,态度又是这样的强硬,便又沉了颜色道:“玉和兄,现在外面对你很有些风言风语,说你现在也走上捧角的一条路了,有个姓白的戏子和你很好。”玉和道:“老伯,你看见我常上戏馆子吗?”严端甫道:“要捧角也不必一定天天上戏馆子。我看外面的话不会错。”玉和道:“就算我和姓白的认识,那也没关系呀。我不撒谎,在朋友家里是认得一个女戏子,可是这也不算什么坏事。”严端甫冷笑道:“哼,这种女戏子水性杨花,有什么好人?”玉和脸色一变道:“老伯,您怎么开口就骂人?你这句话不要紧,把所有的女戏子都骂了。唱戏也是一种职业,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行骗,为什么没有好人?”严端甫道:“这样子,你很有点儿风流自赏啦,打算跟所有的女戏子都做护花铃呢。你这种行为恐怕和你的前途有碍吧?”玉和道:“正正堂堂地和女戏子交朋友,这也没有什么要紧。若说做全体女戏子的护花铃,我没有那个能耐。可是白桂英这个人,我看她是很好的,我敢起誓,我活着做她的护花铃,死了做她的护花神……”
严端甫听了这些话,气得胡子杪只管抖颤,定了定神,强笑道:“我不知道世兄忽然一变,变成这样一个崭新的人物。这回算我多事,算我失言,请你不必介意,以后不要再提就是了。你有约会,你请便,我们这古董,思想是腐败的,请不必见怪。”说着拱了拱手。玉和在桌子边手按了桌沿,流出来的汗把桌子面子印了两块,睁了眼,许久说话不得,最后才道:“也并不是小侄放肆,实在老伯的话太言重一点儿。”严端甫冷笑道:“我也本来不该多事。不过我还要忠告你几句,无论什么人,绝不肯有福不享,要去受罪。这就叫人向上走水向东流。世兄有做护花铃那番热忱,可也要看看是梅花、水仙,或者是牡丹,牡丹花是不肯栽在茅屋竹篱笆下的。请便吧。”说着,又连连拱了几下手。玉和跟人家顶撞了一番,也不能再说什么好话,只得红了脸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