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座有解人定情在杯酒 目无余子立誓做花铃
那王玉和今天在电影院里,领略到生平所未经验过的鬓影衣香,他真有些陶醉了。那电影的结果并不是他们预料的那种团圆的局势,那个男子虽然娶了那个女子,但是他们都没有得着家庭的同意,两个人就离了家庭开始去奋斗。然而这男子就为了结婚增加了不少的痛苦,先是负债,继而是吃官司,最后是失业。这个女子为了减除她丈夫的痛苦起见,只好和她丈夫离婚,减除他家庭的负担,自己却沦落得去当咖啡店的舞女来替丈夫还债。可是那男子并不了解,一怒而到非洲去了。桂英看到后半部的时候,几乎连出气的分儿都没有,只是睁了两眼注视着银幕。电影完了,电灯亮了,她才缓过这口气来,向玉和笑道:“你是赞成不团圆的,你瞧,这是多么惨啦。”玉和道:“我不明白,那个女的为什么要去当舞女?”桂英道:“不是要替她丈夫还债吗?”玉和道:“哦,原来那个人后来穷了。”桂英笑道:“怎么着,电影上的事你没有瞧见?”玉和道:“我不大记得了。”
桂英站起来,瞅了他一眼道:“我看你真有些心不在焉,你想什么来着?”玉和笑了,也站起来。他见电影院里的人纷纷向外走,他可不动脚,似乎有一句话想对桂英说,却又不敢说出来。桂英虽是知道,可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话,又不便先行就问,只好缓缓地在前面走,等他发问。他在后面跟着,快要出电影院的门了才低声说了一句话。桂英在热闹哄哄的人丛中,恰是没有听得清楚,就回过头,向他笑问道:“你说什么?”玉和红了脸,向后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桂英看他那样子,心里已猜中了一半,便笑道:“你有工夫没有?我请你吃晚饭去。”玉和不觉笑了起来道:“我正要打算请你,倒让你先来请我,那可是不敢当。”桂英道:“你要请我,为什么不说出来呢?”玉和道:“我说了,你没有听见。”桂英微笑道:“瞧你这斯文劲儿。”于是在前面走出门上,雇了车直向大菜馆而来。
这个大菜馆有许多小雅座,最便于一男一女的约会,玉和并没有问津过,桂英带了他来,他只觉得太合心意了,她怎么就揣度到了呢?二人坐下,茶房拿着菜牌子进来,问过话之后他就放了门帘子走了。桂英和玉和隔了桌子对面坐着,她先笑着问道:“你要请我吃饭,就请我吃饭得了。为什么不说出来呢?”玉和笑道:“不瞒你说,我是不大会应酬的人。”桂英摇摇头道:“这不能算为应酬呀。”说着,又向他瞟了一眼,玉和没的可说了,将桌上的刀叉用白纸擦了,又把桂英面前的刀叉拿过来一一擦了,然后送到原地方去。桂英笑道:“咱们的脾气有点儿不同,我爱说话,你不爱说话。”玉和笑道:“你为人很直爽,我很知道,我哪是不爱说话,我是无用。”桂英手上整理了刀叉,低着头道:“我听张三爷说,你府上有哥哥嫂子,没有别的人,是吗?”玉和道:“不,还有别的人。”桂英听了这话,吃了一惊的样子,注视着他脸上问道:“什么?还有别的人,有些什么人呢?”玉和道:“还有一个侄子、一个侄女。”桂英缓过一口气来,笑道:“那没关系。”玉和心想:这是什么话?有侄子侄女,没关系?便道:“你觉得人家家里有孩子不好玩儿一点儿吗?”桂英道:“那当然,你和令兄是分家弟兄吧?”玉和道:“不,我自小儿是哥嫂带大的,就无所谓分不分了。”桂英道:“哦,这个样子,你大概有些怕哥哥吧?”说着,一笑。玉和道:“无所谓怕不怕。我家住在乡下,乡下人家是非常守古道的,虽然到了这个自由平等的时代,他们还是说着什么长哥当父长嫂当母。”桂英笑道:“这也无所谓,我们演的那狸猫换太子,包公不就是哥哥嫂嫂养大的吗?我想你哥哥嫂嫂,一定是像包公的大哥大嫂那样和气的吧?”玉和道:“他们对我总还算很好。”
这时,茶房将菜送了来,桂英吃菜时都很随便,玉和道:“怎么着,白老板今天饭量不大好。”桂英将面前的盘子一推,摇摇头道:“我吃西餐,就是这么回事。”玉和道:“既是不爱吃西餐,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桂英笑道:“张三爷是开西餐馆子的,你和他是把兄弟,我想着你或者也爱吃西餐,所以陪了你到这里来的。”玉和不由得笑起来道:“照你这样说,和什么人交朋友就喜欢什么吗?”他说出了这句话,觉得无故把话去驳倒人家,这是不应该的,不等桂英回出话来,接着便道:“这是很对的,你想那不要钱的西餐老拉了我去吃,我有个吃不上瘾的吗?我就爱吃西餐。我不知道你不爱吃西餐的,改日我再来奉请。你是爱吃山东馆子呢,还是爱吃南方馆子呢?”桂英不答复他这个话,却微笑道:“你还说你不会说话,我看着就比我会说话多了。”玉和无话可说了,只得对了人家强笑,忽然正色道:“可是你总能相信我,我是不撒谎的。”桂英笑道:“谁又说你撒谎了呢?”
说到这里,说话的题目告了一个段落,二人默然着吃了两样菜。还是桂英先找着话来说,她道:“你既是不撒谎的那很好,我问你一句话。你看唱戏的女孩子是不是都能当家过日子的呢?”玉和道:“这话可得分开来说。人有了钱,自然耗费大些;人没有钱,不节省也不行。会过日子不会过日子也不是天生成的,唱戏和过日子,那没有什么大关系。你想我的话对吗?”桂英道:“不是那样说。因为唱戏唱得像我们一样的时候,当然是好的穿过,好的吃过,而且唱着戏可以拿到钱,就什么事都花钱让人去干,治家理事一切也都不懂。有一天不唱戏了,挣不着钱,花钱可比别人厉害。”玉和道:“那话也不见得,秋云唱戏的时候也不是个红角儿吗?现在张家的事可就是她全盘主持。我想你这样的聪明人,一定比她会过日子。”桂英捧了咖啡杯子,并不喝,用上牙咬了下嘴唇,沉静地想了一想,放下杯子,扑哧一笑道:“我并没有说到我自己身上来呀。”玉和一想,对了,她虽是话中有话,并不露骨的,怎好把她提了出来呢,便笑道:“对不住……”只这三个字说不下去了,就捧了杯子喝咖啡。桂英道:“老实说,我看你是一个忠厚人……你不信,问问秋云,我唱这多年的戏,没有这样容易和人家出来玩儿过一趟的。”玉和点点头道:“我知道。”
桂英默然了一会儿。玉和却削了个苹果,送到她面前碟子里,桂英用刀切了一半,又送到他碟子里去。这次,二人都没有什么客气的表示。桂英笑道:“你说话不是秋云的对手,我也不敢和她闹,以后咱们别当他夫妻面说什么。”玉和觉得这话是很切己的表示,只管傻笑。桂英道:“我勉强认得几个字,你若是写白话儿信,我对付瞧得出来,以后你有什么话,在信上告诉我得了。咱们不像别人交朋友,什么电影院里出大菜馆里进。”玉和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是快乐,也不知道是恐惧,心里头怦怦跳了几下。桂英偷眼看他的脸色,仿佛是笑又不曾笑出来。她又道:“凑付着,我也能写几个字,你写了信来,我一定有回信的。你若是愿意到我家去,你先写信通知我,我一定在家里候着你。你觉得怎么样?”玉和道:“你……你……待我太好了。”说着,不由得把头低着,又去拿了个苹果来削。桂英道:“我该回去了。今天我出来,我母亲很注意我哩。明天我不一定到张家去,你去不去呢?”玉和道:“你不去,我去做什么呢?”桂英笑道:“你现在说实了,你到张家去,为了我去你才去的吗?”玉和大着胆子,笑道:“我想,你也不至于这时候才明白啦。”桂英扬着眉毛一笑道:“好,我们什么都彼此心照。”说着,就昂着头向门外叫了一声茶房。
茶房进来了,桂英道:“你这里有零杯子的酒吗?”茶房道:“有的。”桂英道:“好,你给我来两杯葡萄酒。”茶房答应着。端了两杯满满的葡萄酒放在桌上。等茶房走了,桂英先端起一只杯子,举着平了鼻子尖,眼光由酒杯上平射到玉和脸上,微笑道:“你瞧,这酒色是红的,酒气是香的,酒味是甜甜的,我们各喝完这一杯。你懂吗?”说着,向玉和依然微笑。玉和站起来端了杯子道:“白老板,得,我陪你一杯。”桂英摇摇头道:“别人叫我白老板,那是客气;你叫我白老板,就是见外。”玉和道:“那称呼什么呢?”桂英道:“你不会叫我的名字吗?”玉和道:“那么,你也不能叫我王先生的了。”桂英笑道:“当然,玉和,我们干这杯!”说毕,她就把酒杯子在嘴唇上碰了一下,当着要喝下去的样子。玉和不再说什么了,端起了杯子,咕嘟一声,一口气不换就把这杯酒喝了下去,喝完了,向桂英照了一照杯。桂英更不犹豫,跟着就把那杯酒喝了下去,也向他照了一照,桂英觉得喝得很痛快的样子,啊了一声,手扶了桌子,注视着玉和凝神了一会儿,微笑道:“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改日再会吧。”笑嘻嘻地背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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