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666 » 《欢喜冤家》 > 第八回 座有解人定情在杯酒 目无余子立誓做花铃 > 第2节

第八回 座有解人定情在杯酒 目无余子立誓做花铃 第2节

玉和站着在这雅座中间,犹如发了呆病一般,微微地偏着头,就想刚才过去的事,觉得这种艳福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不料桂英对我的态度却是如此的良好,一个唱戏的女子,对于一个穷书生,并没有一点儿藐视的态度,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那茶房隔着门帘,在门外逡巡了好几遍,也不知这个人是什么用意,老是站了不动,到了最后,只得将账单拿在手上冲了进来,玉和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还是站在大餐馆里不曾会钞呢。他接过账单,掏出小小一叠钞票会了钱,统计今天花的款子远不及预算的数目。在他办公以外,除了打小牌无甚消遣的事,所以每晚在公寓里都很感到寂寞。今天回得公寓去,不同往常,回忆白天的事就津津有味,除了脑筋里面所想的以外并无其他。他心里想着:桂英既是允许我写信了,这正是怕我不好开口,所以让我在信上写去。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我千万不可失掉,于是打开笔砚,伏到桌上就要来写信。转念一想:不要不要,我这样子急迫,她不嫌我鲁莽吗?于是将笔砚收好,在屋子里徘徊一阵,他又一个转念:纵然不寄去,何妨先把信的内容拟好,然后压置一两天再寄了去。信先写好,从从容容地审查一番那也比较稳当。如此想着,又坐下来再写信。

一封信是写了两小时,先是要斟酌字句让它通俗到十分,又怕字迹写得太潦草了,桂英会看不出来,索性工工整整,写的是楷书。当他这封信写完之后,实在头晕眼花,不能再写了。听听屋子外面公寓里的住客一阵混乱,正是听戏瞧电影的朋友都工作完毕地回来了。他向来起得早,也睡得早,今晚写信辛苦,不觉忘了时间。将信用铜尺压了,放在桌上,便解衣就寝,连房门都忘了上闩。凡是用思想过度的人,睡觉都容易酣熟,玉和这一觉睡到次晨八时还未起床。他九时以后便要上衙门的,所以他的熟朋友常在八点前后来找他。这日清晨有位严端甫老先生前来拜会他,用手一推房门,竟是开的,就侧身而进。见玉和在床上侧身向里,睡得正香,就暂不惊动他,一面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一面到桌上拿火柴盒子,打算先抽支烟。刚一伸手,却见铜尺下压了一张楷书的白纸稿子,心里便想着,玉和的字现在是越写越秀气了,情不自禁地就拿起稿子来一看。这稿子的第一句,便是“桂英女士慧鉴”,不由得心里一跳,想着他这种人哪会和女子通信,准是和别人代笔的,于是将信最后一段看了一看,落款正是“鄙人王玉和鞠躬”。咦,果然是他的信,回头看看床上,他依然睡着,这是人家的私信,不必看了,就折叠好了要放下去。然而玉和这种人,竟会和女子通信,实在人不可以貌相了。信里究竟是什么,总得知道一点儿,于是由头至尾把信匆匆地看了一遍,其中的一段却是最可注意,乃是:

女士在繁华坊中经过了一番的人,对我这样的寒士,十分地垂青,我这一番感激的意思,我实在不能用笔墨来形容。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男女之间的爱情,也不相信爱情可以使人能醉生梦死,于今我知道了,我也相信了。我这还是第一次通信,虽然您告诉了我在信上有什么话尽管写出来,可是我还没有那种勇气。您若是许可我说错了话,可以原谅的话,我第二次写信给你,我就要实说了。

严端甫看到这里完全明了了,玉和正是学着时髦人物在谈自由恋爱呢。信的前后有几句提到唱戏的事,这个女子一定是个坤伶。对了,他的把兄张济才不娶的是名坤伶程秋云吗?那么,他一定近朱者赤,走上了那条路。常在戏报上看到白桂英这样一个名字,这个桂英女士就是姓白的了。一个好好的青年,竟会走上了捧角这条路,实在是可惜。回头看了床上,玉和还是睡着的,这也不愿惊动他,悄悄地放下稿子,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心里可就想着,幸而他不会知道我来了,要不然,冲破了这事,于他脸上不好看,也不免伤碍彼此的交情。真是巧,怎么他写信不收起来,让我看着了,我和他哥哥是好朋友,而且他哥哥和我早商议定要和他说媒,将同乡姓马的姑娘嫁给他,我不知道这事则已,既然知道了,我不能不问。他如此想着,回到会馆之后,就打了个电话给玉和,说是有话谈,约他下了衙门之后,就到会馆来一趟。打完了电话,就到马家来,和那马老先生谈话。

原来这位马老先生只有一妻一女,自己客居北京,在同乡家里授蒙为生,过着很清苦的日子。为了减轻负担,没有租房,就在会馆里一所小跨院里住着。严端甫走到跨院门口,先喊道:“子良兄在家吗?”马子良的姑娘芸姑正站在院子里洗衣服,两只手水淋淋地由盆里拿了起来,将自己胸面前的围襟,掀起一只角来,擦了自己的手胳臂,笑道:“我爹爹在家看书呢,老伯忙呀,一早我就看到你出门去了。”严端甫口里答着话,看她圆圆的脸儿,腮上泛起两个红晕,配着那漆黑而大的眼睛,却是个多血的聪明女儿,她挽了面包髻,虽嫌老式一点儿,头发却是溜光的一根不乱,身上穿的蓝布褂也没有一些皱痕。心里这就想着:“娶这样一个姑娘住家过日子,玉和这孩子,为什么一时糊涂,要去迷恋一个女戏子。”他打量了姑娘一番,自向里走。马子良迎了出来,向他拱了手,道:“请坐请坐,今天怎么得闲?”

严端甫走进屋来坐下,见马子良的老妻倪氏在切菜做饭,旁边椅子上还放了一件未曾缝完的衣服,里边屋子里,一张小书桌上放了书本和笔砚,在笔架上插了一支佛香,马子良一副大框玳瑁眼镜正放在书本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像你们这种人家,才是真正有趣味的人家。”马子良笑道:“老兄,这是何意?我这个讨饭的家庭,还值得你赞叹吗?”他说着话,就提了炉子上的开水壶向桌上瓦壶里泡了一壶茶,倒了一杯递到严端甫手上,然后在他斜对过一张椅子上坐下,笑道:“我家里连烟卷都没有预备,你要抽烟,只好请你抽自己的了。”严端甫道:“我不抽烟,不必客气。你家连烟卷都不设备,我所羡慕的就是这一点,觉得你们家里无一废物,无一废人。”马子良拱拱手道:“老大哥,我们是什么人家,还许可这个废字存留下来吗?”严端甫点点头,手摸了胡子道:“你这话有理。你大概要去教书了,我也不能在这里多打搅你,我简单地说几句吧。就是从前我们谈的那件婚事,你的意思怎么样?”马子良道:“这还有什么话说,我是千肯万肯的了。不过我这孩子虽认得几个字,是我一手教的,并没有进过一天学堂。恐怕太老实了,那位王先生有些不愿意吧?”严端甫道:“在家里读书,到学堂里去也是读书。不进学堂,有什么关系呢?姑娘不要忠厚些,倒要挖空了心事专在吃喝穿戴上去研究的,那才是好人吗?好了,你们肯了,我就去说合。老嫂子的意思怎么样呢?”倪氏笑道:“王先生,我还有什么说的呀,谁都愿意得一个好姑爷啦。”

严端甫走了出来,见芸姑还在那里洗衣服,便向她笑道:“大姑娘,刚才我们所说的话大概你都听见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芸姑当严端甫走了过来的时候,她就站了起来,现在一听这话,把她红晕了的两片脸更加上一层红色,低头向后退了一步,并没有作声。严端甫道:“姑娘,在这个年头,婚姻这件事都要自己拿出几分主意来的。我们虽是古道人,觉得这终身大事让本人拿出些主张来,这是很对的,好呢,大家都好;不好,也不能怪父母。不过年长的人经验多一点儿,参加一些意见罢了。这是终身大事,你何以害臊哩?你若是不作声,我们就认为是你不同意了。”芸姑被他这句话一逼,才低了头低声答道:“我是不懂什么的,听凭爹妈怎么做主就是了。”严端甫听了这话,觉得马家一家人对于王玉和都是满意的,这事有几成可行。一个年轻的人到了相当的年龄,都免不了有男女之好的,只要一娶亲自然会把这些风花雪月忘了。这样看起来,还是赶快和王玉和把这段婚事促成为妙。这个红媒,自己总算八九分成功了。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