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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一代莺花消磨七件事 满城风雨高卧二分愁 第2节

玉和站了起来,突然向她作了一个揖,笑道:“这真算我对不住,你一代名伶,为了我王玉和,把你那正在三月樱花的春光却消磨在这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里面了。”桂英连忙退后一步,让开他一揖,然后才笑着道:“只要你明白,我做了就值得。我现在虽然少花几个钱,用不着天天去伺候人。从前我在台上,不哭要哭,不笑要笑,于今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第一件事就快活多了。从前唱了戏不算,闹到十二点钟散戏以后,也许还有应酬,于今是没有的了。”玉和道:“当然,现在身体上是自由得多了。”桂英道:“这不结了?人生在世,第一件要的是自由,第二件才是穿衣吃饭。你不见犯了罪的人,法律只禁止他的自由,并不禁止他穿衣吃饭吗?”玉和笑道:“不料你倒有这样一套议论?”桂英道:“唱戏的人,人情世故什么不知道?而况我们唱的戏,一年至少有十个月是唱的时装本戏,总不外乎是社会上一些升高落下的事情。别跟人学,就是我们唱戏,自己也把自己教坏了啦。”

玉和点点头道:“你这话真难得,有你这一篇话,我为你肝脑涂地还值得。”桂英笑着将笔墨账簿一齐收了起来,向他道:“别这样对着灌米汤了,大家打起精神过日子就得。人家总说唱戏的女孩子不会当家的,我倒要做点儿事给人瞧瞧。就是你说的话,柴米油盐酱醋茶,打开大门来,也无非就是这七件事,这有什么难于料理的。”玉和道:“原因为不难,才觉得让你去管理,那是有些不值得。”桂英道:“有什么不值得?哪里缺少了银行总经理要我去当不成?”玉和笑道:“我不说了。我怎么样子说,你怎么样子和我辩论,反正是你有理。”桂英笑道:“这种有理,还不是你所欢迎的吗?”玉和道:“当然是我所欢迎的。你瞧,若不是我欢迎的,我怎么会跟你作揖道谢呢?”桂英道:“光是和我作揖道谢就算得了吗?”玉和道:“你说要怎样地道谢呢?我真要道谢,怕你又要拒绝了。”桂英抿嘴一笑。在这一笑中,夫妻俩才把柴米油盐这本滥账算清,一同去安寝。

到了次日早晨。玉和在床上睁眼看时,身边已不见了桂英,枕头边倒放着一叠报纸。顺手便拿起报纸,从头至尾看了几遍。把报都看过了,却见桂英手提了个菜筐子,在窗子外边一闪。玉和起来时,见她手上拿了个白瓷碟子,盛着五个蟹壳黄烧饼进来,笑问道:“洗过脸了吗?”玉和道:“洗过了,茶也泡了,我喝了,不淡不酽。”桂英笑道:“你觉得合适不是?这我在茶壶里放好了茶叶才走的。你喜欢吃的烧饼,我也和你带来了,此值着还是热的,赶快吃吧。”玉和笑道:“这样子,你又上了一趟菜市了。我告诉你好几次了,买菜的事交给老妈子去做就得了,何必还要自己去买呢?就是让她从中落下几个小钱,那也是很有限的事。”桂英道:“我倒不是怕她从中落钱,他们买的菜怎样也不会合你口味,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出去跑一趟也不值什么。”玉和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惭愧。”桂英拿了一个烧饼送到他手上,笑道:“吃烧饼吧,别一起来就发牢骚。我还要给你去做那红烧鲫鱼呢。”说着,她就把衣架上搭的一条白布围襟取了下来,在胸面前系着径自走了。

玉和一个人,在屋子里喝着茶,吃着烧饼,就伏在桌上不住地想心事。心里默念着:假使我两三个月内找不着事情,她还能这样待我吗?就算她能这样待我,好意思来享受吗?她越是这样待我,我越要去找一份职业来对付她,我若是找不着职业,我应该羞死了。他正如此沉沉地坐在屋子里想着,外面有人叫起来道:“客来了,怎么瞧不见人呢?”玉和伸头一望,却见程秋云穿了一件浅灰滚黑边的软绸长旗衫进来。耳朵上吊了一副珍珠坠子摇摇摆摆的,很有风头,她穿了一双芽黄高跟皮鞋,一点儿灰痕没有,可想是坐车来的。玉和连忙笑着迎了出来道:“贵客来临,欢迎欢迎。”秋云道:“你们新太太呢,到哪里去了?又在屋子里头巧梳妆吧?”玉和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她是到厨房里去了,便笑道:“就来的,就来的。”只这一句话,桂英手上拿了柄炒菜的铁铲子跑了出来。秋云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拉住了她一只空手。笑道:“你现在真会当家,什么都是自己来。”玉和见她伸出来的一只手却戴了一只很大的翡翠戒指,照现在的行市而论,怕不要值二三百元?自己夫人的手上却是光光的,上面还有锅煤迹。自己心里一难为情,脸上也就红了起来。但是桂英却坦然无事地拉了秋云的手,一路走到屋子里来,还笑嘻嘻地向她道:“你来得正好,在我们这里一同吃了午饭去吧。”

秋云还不曾坐下来,就先笑着向玉和道:“我们这个媒做得不错吧?你看我们妹子多好,什么事都会做。”玉和笑着向她拱拱手。桂英叫了女仆来,将锅铲交给她,自己到脸盆里去洗着手,解下白围襟来,擦干净了手,又扑着身上的灰,因向秋云道:“在家一点儿事也不做,未免无聊得很,所以老妈子做不好的事,干脆我就自己来。”秋云笑道:“不想你花容月貌的名女伶,现在这样做起当家太太来了。我们这位王先生要怎样报答你才对呢。”玉和笑着还不曾答话,桂英抢了答道:“两口子过日子,谁又当谢谁,请问你帮着张三爷,他怎样地谢你呢?”桂英说到这里时,玉和的眼光就像闪电似的,将秋云耳朵上的珍珠坠子、身上的软绸旗衫、脚底下的高跟皮鞋,由上至下看了一个够。桂英坐在一边,早看到了,心想我这样说着,一比起来,岂不是故意让他难为情?于是向玉和丢了一个眼色道:“我们谈谈心,没有你的什么事,你出去吧。”玉和正觉得有些受窘,叫他出去倒是给他一线活路,向秋云道:“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去,我少陪了。”说毕,自戴了帽子走出大门来。

那秋云的包车夫,正站在大门外向门里边估量着,看到玉和出来就向他笑着请了一个安,玉和也向他点了个头,那车夫李二道:“王先生,我荐个车夫给你吧。”玉和倒不便说不用车夫,闲闲地问道:“你荐一个车夫给我?”李二道:“是的。他是我们同乡山东人,非常之老实的。”玉和点点头道:“再说吧。”李二道:“你天天上衙门总是要坐车的,自己买一辆车子,不好吗?”玉和怎好和他多说,笑嘻嘻地走开了。可是自己走远了以后,心里却非常之难过。自己越着急,越是受了这些无谓的刺激。依着自己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真态度揭开,就说自己没有事,大不了,也不过亲戚说我穷,说我运气不好而已,不比这样一天说假话、做假事好些吗?如此想着,低了头只管地走去,及至抬头一看,糊里糊涂地穿过了一条东西长安街,自己由两城步行到东城来了。自己心里本是极的端慌闷,借着散步的机会,解一解自己的慌闷,也未尝不是好事,于是倒也不必雇人力车子,依然步行回来。

到了家里,程秋云已经是走了,院子里两个送煤球的,将煤球筐子放在地上,只管和桂英说好话,桂英手上举了一把大秤,板了脸子,在屋檐下站着。送煤球的笑道:“王太太得啦,送煤没有那样好的事,差个三斤五斤的,总是免不了的。你高高手儿吧,下次我和柜上说,让他把秤再约足一点儿得了。”桂英道:“一次两次地和你说,你们总是这样,今天不补来不行。”玉和远远地看到她那一番当家的情形,觉得她真是改换了一个人,令人可敬。可是转念一想,她是如此,不都为的是我吗?又令人惭愧。自己远远地站在院子门外发愣,送煤球的回头看到,便笑道:“啰,老爷来了,老爷下衙门来了。老爷办大事的人,百儿八十的,那也不算什么,差几个煤球你还计较。”说时,这两个送煤球的又到玉和面前来说好说歹,玉和笑着让他们倒煤球去了,和桂英一路走进屋来,低声笑道:“你这种样子过日子,和我们乡下人过日子简直是一模一样。和我们大嫂在一处,一定是二十四分说得来。”桂英见玉和一再地夸奖她,便笑道:“实在地说吧,我们做戏的时候,三百六十天天天在台上骂人,不能到了自己头上,就把这件事情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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