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一饭艰难王郎原自愧 十年薄幸冯妇竟重来 第3节
金樽檀板,有口皆碑,豪竹哀丝,无日不听。自信为该伶之周郎,几名列同座之白党,而乃十年尘梦,博得薄幸之名,三载豪情,竟断凄凉之瑟。琵琶别抱,鱼雁都沉,相思有泪,问讯无由,呜呼噫嘻,何以堪文?今者:得友人之确言,闻令娘之实信。刘郎可寻前度,冯妇竟约重来,红氍毹上,仍现女儿之身,桂子香时,重谱霓裳之曲。仆也钟情如旧,愿洗薄幸之名。卿乎留约未忘,应偿相思之债。
玉和两手捧了一张小报,那小报抖得瑟瑟作声。他也不知是何缘故,伸手在桌上一拍道:“放他的狗屁!”桂英坐在床沿上,正低了头同小孩子缝小毛衣,心里连连跳上几阵,昂了头问他道:“你这是怎么了?”玉和红了脸,摇着头道:“真是岂有此理,太岂有此理了!”说着,又连连将手在桌上拍了几下。桂英怔了一怔道:“你在报上瞧见什么了?”玉和将报塞到她手上道:“你瞧,这简直是整个地侮辱你我的人格,我非把这家报馆告一状不可!”桂英不知道报上登着什么消息,暂不敢答复玉和话的,只好接过报纸来看着。把那一篇是四六而非四六的文字看了一遍,自己究不能完全懂这上面究竟说些什么。玉和气得手脚冰冷,本来不想说什么的。可是桂英的前尘影事究竟是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不妨详细地解释她听听,看她的态度怎么样。如此想着,就接过报来道:“我本来不愿说,可是我要不说的话,倒把你憋在闷葫芦里,人同此心,我想你听了也是很生气的。”于是念一句解一句,把信的全文念给桂英听。她听完了先是有气的样子,然后微微一笑道:“这种不要脸的人有的是,理他做什么?我们在台上唱戏的时候,那班混账小子在台底下叫好,什么话都叫得出来,我们在台上也不过心里骂他们两句,别的还有什么法子?”玉和道:“在台底下怪声叫好,那也不过一时一地的事,他现在把这话形之于文字,普遍地介绍到社会上去,你想我们还成了什么人。我也知道捧角的文字总不会有什么好话的,可是他这篇文字并不是捧角,乃是占我们的便宜,这个我如何可以忍受?”
桂英坐在床上,默然了许久,才正色道:“玉和,你一定信任得过,我在捧角家里面,我是看不起一个人的。他那文字上说着十年薄幸,那全是胡说。你想我总共多大岁数,怎么也不能够唱有十年的戏,他怎么就捧过我十年呢?”玉和道:“做文章的人总是撒谎的,尤其是作四六文章的人,讲个上下句相对,全篇文章里也许找不出一句真话。”桂英道:“这不结了?你还有什么看不过去的。”玉和道:“果然是有那些事呢,我倒不生气了。就因为他这篇文章全是捏造谣言,所以我心里很气。而且‘冯妇’两个字他就根本没有懂得。一个人原是做坏事的,洗手不干了,忽然又干了起来,这叫作‘冯妇’。他既然欢迎你登舞台,那自然是表示好感,为什么倒说你是‘冯妇’呢?”桂英笑道:“你既然说了他完全是撒谎,又说了他狗屁不通,这一篇文章当然就是不值一笑的东西,你何必还生什么气呢?”桂英口里说着这话,顺手就把那张报抢了过来,连连撕成十几块,揉成了个字团向桌子下面一丢。玉和笑道:“我看了都气得要死,你倒毫不在乎,这可见得做女戏子的人是受人家侮辱惯了的。”桂英听了这话,不觉得脸上一红,因道:“这也不但是女戏子受了人家的侮辱。有冤无处申的女子,那多得很呢。”
桂英说完了这句话,她也觉得有些强词夺理,立刻就走到床边去把孩子抱了起来,同孩子换尿布。孩子正闹了满身的屎尿。桂英忙着和孩子揩抹屎尿,就来不及和玉和辩论了。可是在玉和心里,总觉得这一件事很重要,就是这样马马虎虎了事,于心未甘。极端的愤恨之余,无可发泄,也就只好掏出烟卷盒子来,取出一支烟卷来慢慢地抽着,昂了头只管想着心事。桂英虽是在收拾孩子,却不住地将眼睛去偷看玉和,看他在做什么。见他一手撑在桌上托了头,一手夹了烟卷,很不留意地放在嘴里抽着,似乎还在想那报上的话。正待说一句不必去想哩,只见玉和一弯腰,却又伸手到桌子下去,要把那字纸团拿了起来。桂英看到,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又叹出无限的苦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