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情敌难忘借杯浇块垒 醉乡堪老酣睡是生涯 第2节
他们到白家时,桂英还没有回来,张济才少不得将玉和送了进去,就对朱氏说:“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二人谈得高兴,他多喝了两盅。”朱氏对于这位姑爷就是那么一回事,喝醉了回来,那是太高兴了,回来了,让他躺着也就完了,也只泛泛地和张济才道了声劳驾。张济才料着这位岳老太太对于这位姑爷不会怎样的留意,也不敢多坐,立刻坐了汽车回家把桂英送来。当她回家进房时,玉和鞋子也未曾脱,和衣躺在床上。满屋子都是酒气,床面前放了一个痰盂子,里里外外全是呕吐的脏东西。桂英叫了两声玉和,他紧闭了双眼在床上躺着,却未曾答应,桂英连忙将毛孩子放在摇篮里,舀了一盆温水来,拧了一把毛巾,替玉和擦了一把脸,然后将痰盂子捧出去倒了,把地扫了,点了两根安息香放在小花瓶子里。这才坐到床面前,将玉和的额角和手心都摸了一遍,觉得他并没有什么烧热,实在是喝醉了,这就放了心。
玉和这一场大睡,却睡的时间不少,直到吃过晚饭以后才翻了一个身,那时,桂英要招呼着醉人,也要看着小孩子,手上拿来一本书,靠了床栏杆坐着看。一只脚伸在摇篮的推轮上,将摇篮待推不推的,正把手上的小说书看得入味,却听到玉和口里咿唔了一阵,忽然叫起来道:“什么林二爷林三爷,不过是捧角的罢了。他别撞着我!”说毕,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桂英猛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便以为他醒过来了。及至他又翻了个身时,便不说什么了,连忙推着他的身体问道:“你说什么?”玉和睡得正熟,却未曾答应。桂英两手按在床褥上,望着玉和的脸不由得发了呆,心里这就想着:他何以忽然提到了林子实,莫非今天喝酒的时候,张济才和他提到林子实来着吗?自己和林子实早是恩断义绝,毫无来往,济才为什么提到他?为了唱戏这个问题,夫妻之间正不免发生了一点儿裂痕,再要有人加上两句闲话挑动彼此的是非,那将来的感情就不可以形容,势非决裂不可。这样看起来,自己还是不唱戏吧,没有饭吃事小,丧失夫妻的感情事大,等他醒过来,我就这样斩钉截铁地给他说明白着就是了。
桂英是这样地想着,两手撑住了床,望了玉和的脸只管发呆。正在这时,却听到大福在院子里叫起来道:“大姑奶奶在家吗?”桂英听他的声音来得是那样猛烈,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立刻跑出屋子来,向他问道:“叫我……”这一句话还不曾问完,却看到桌子上放了一个大包袱。包袱不曾包得完全,在包袱缝里露出一只花衣裳的襟角来,这分明是戏衣,却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便问道:“这是戏衣,哪里来的?”大福道:“是你的行头呀。过年的时候,债逼得很紧,一刻儿外面挪不动钱,我想家里放着你那些行头,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把它当了,挪出几个钱来。因为这样,所以拿出去一共当了一百多块钱。你说要唱戏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麻麻糊糊的,就没有敢作声,这两天听到你说唱戏的话,一天比一天见真,我想这行头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只得跑到外面去,东拉西扯凑了一百多块钱,把你的戏衣全取出来了。你瞧我做事怎么样,总算对得住你吧?”桂英倒不料他不声不响地却花了这一笔下去。听他说的话看他的情形,这事却不会假,因向大福道:“这行头你是取出来了,你现在要我拿出这笔钱来,我可拿不出来。”大福道:“只要你唱戏,还怕你还不出这一笔钱来吗?”桂英听了这话,自己未免愣住了,许久的时候才向他点了一个头道:“那么,倒要多谢你的好意了。”大福看到桂英淡淡的样子,以为是不高兴他把戏衣当去了,这就笑道:“你别不高兴,所有当去了的行头现在都赎出来了,你要唱戏,反正误不了你的事也就得了。”桂英微笑着,也没有把这话加可否。大福不知道桂英是何用意,背着包袱进去了。
桂英依然走回房来,坐在床面前,因为小孩子哇哇地哭着,这却把玉和惊醒过来了。他睁眼一看,屋子里电灯亮着,这就向桂英道:“了不得,我这一场觉睡的时候不少,天都黑了。”桂英微笑道:“对不住,孩子把你吵醒了。”玉和揉着眼睛,踏了鞋子下床,就拖了洗脸架上的手巾头擦了两把嘴,微笑道:“到了这般时候,我还不该起来吗?”桂英一面和他说话,一面哄着孩子在怀里吃乳。笑道:“你也是饿醒了。”玉和伸了一个懒腰,坐在对面椅子上,头靠了墙,微笑道:“我还没有醒过来呢。”说着又打两个呵欠道:“你好久没有给孩子乳吃吗?我睡过去了,是一切都不知道。”桂英道:“我看你醉得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自己也像醉了一样,只管向你呆呆地看着。”玉和笑道:“和张三爷三言两语地说得高兴了,不觉就多喝了两杯。其实也不是怎么的大醉,只怪我的酒量小,太禁不起事罢了。”桂英默然着,用手摸摸孩子的头发,又扶起小孩子的小手在鼻子尖上闻闻。这时,她的脸当然是看着小孩子,就不朝着玉和了。许久,她就低了头问道:“张三爷请你吃饭的时候,和你说了一些什么事情来着?”玉和道:“并没说些什么。”桂英道:“难道你两个人,吃了个不抬头,就没有说一句什么话吗?”玉和道:“说是说了一些闲话,东一句西一句,说得一点儿次序没有,过了身我也就忘了。”桂英道:“提到了我唱戏的这件事上来没有?”玉和道:“他不是怕我发牢骚,要我去喝酒解闷的吗?哪还能够提到你唱戏的事?”桂英道:“真的,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吗?”她说着这话,把头低下去,牵起小孩子的手在鼻子上闻着。玉和道:“既然不愿意提到这件事,当然就一个字也不提。”桂英明知玉和济才那一番谈话,不但是会提到唱戏这个问题,恐怕一定提到了林子实。要不然,他睡梦里何以会说到什么林二爷林三爷哩?桂英心里想着,自然也就是不住地低头去想着。
玉和向她看了许久,已经知道她心中那一番为难的样子来了。便道:“事到于今,你不必三心二意,预备去唱戏就是了,关于这一点,我决计不反对,你放心就是了。”桂英道:“真是的,现在我也闹得势成骑虎,不唱戏也不行了。你总可以知道,戏馆子里那个田宝三,他来找了我好几趟。你看大福,他也把当的许多行头也赎出来了。假使我不唱戏,他们都得和我捣麻烦。所以有些事,我也径自去筹划着,并没有来告诉你的原因……”玉和笑道:“我很明白,用不着你来解释,其实你告诉我,那也是白告诉,对于唱戏的事我是完全不懂。”桂英听着玉和的话音,简直是毫不介意,就是看他的颜色也好像很坦然的,似乎不是作伪的,梦里的话也只好不去追究了。在玉和这面,他又有他的一番思想,听得桂英说,有些事她已经筹划过了,那么,那天到济才家所剩余的工夫,一定也是到别处去筹划唱戏的事,她虽然不会公开说出来,事情是可想而知。无非筹划取行头,要人在打泡的日子捧场,假使她是到天津去唱戏的话,必定是找人写介绍信。一个唱戏的人,这都是免不了的行动,假使自己要干涉她的话,她只好不唱戏了。
玉和既然如此想着,他也就只好一横心,一切不管。假使桂英一个月能挣几百块钱,那就忍耐着周年半载后等手边有了现款,再作计较。于是他就决定了态度,只是笑嘻嘻地对了桂英掩盖他那不愿意和难为情。这天晚上,随便谈了一些话也就算了。到了次日,还不曾吃午饭,桂英就说要去找一找田宝三,自己到天津去唱戏,是不是能叫座可没有把握,总得叫他大大地鼓吹。玉和听说,也没有置可否。一会儿工夫,朱氏却把桂英叫去咕哝了许久。玉和一想:这明明是避着我的事了。桂英走后,他又想起,那天她初次到济才家商量这事,三点钟就走了,然而她却是一整天都在外边,还有几个钟头,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她有了唱戏的思想,就有了唱戏的活动,为了金钱,为了衣食,这是没有法子去过问的了。就是那个林二爷……嗐,不必想了,玉和一人坐在屋子里想的时候,竟会叹出了一口气,想到昨日喝酒,昏昏沉沉地睡过了一天,也不发愁,也不着急,那多么好,酒真是一样解闷的东西。于是伸手在身上掏了一掏,约莫见四五吊铜子票,这且不要白过了今天,还去买一点儿酒来喝吧。于是拿了一只盛果子露的小瓶子走到街口上去,买了二十个铜子的白干,四个铜子的大花生,一路拿了回来,到了房里,将白干倒在茶杯子里,花生堆在桌子上,剥几个花生,便喝一口酒。大清早地起来,没有吃一点儿东西下肚去,倒喝上一肚子空心酒,因之满腔子热烘烘的,却有些不大好受。看看杯子里还有一口酒,咕嘟一声将酒喝了下去,回头看到身后便是床,向后一转,倒上床去就睡了下来。床面前的茶几上,正放着两份小报,于是将枕头叠得高高的,两手捧了一份小报,一行一行地看着。但是自己心里有些忐忑不定,眼睛看着报上的字,也是像整群的蚂蚁簇拥着一处一样,不但是看不出来报上所说的是什么,看得久了,眼睛反而是昏花起来,于是放下报,闭上眼睛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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