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666 » 《欢喜冤家》 > 第三十一回 言所难宣癫狂半夕醉 势在必走决绝一封书 > 第2节

第三十一回 言所难宣癫狂半夕醉 势在必走决绝一封书 第2节

朱氏喷过了半支烟,就冷笑一声道:“以前我以为我们姑奶奶不唱戏,不定要干些什么大红大绿的事情出来,到于今还不是出台去卖脸子。”玉和这就觉得言中有刺,但是她说的也就是事实,又奈她何?于是并不作声,只管去看书。朱氏又道:“哼,自由?平权?什么鬼话?要是照着古礼行事,凡事都要娘老子出头,何至于闹到今日这种样子?”这话差不多已经说明了,是不该嫁王玉和。他实在忍耐不住了,这就向朱氏道:“老太太,你这些话是说着我呀!我们结成这门子亲的时候,虽然说是我和桂英自己办的婚姻,可是也经过了你们同意。到现在还没有多少日子呢,你就不承认吗?”朱氏一拍胸道:“不错,当时我是承认过的,可是你一家大小三口都跑到我这里吃着住着,我可是想不到的事。”

玉和放下书来,两手按住,红了脸道:“老太太,你冷言冷语的,总说我住在你家,吃了你的饭,可是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姑娘说了,这房子是她挣钱买的,这家也是她挣钱安顿的,她回来吃两个月那不算过分。”朱氏冷笑道:“我没有瞧见过。男子汉大丈夫,养不了妻室儿女,还要说强话。就算我姑奶奶该回来吃,难道你也该回来吃的吗?”玉和听了这些话,只气得浑身抖颤,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微微地笑着走上前来,向朱氏深深地作了三个揖,笑道:“老太太,对不住,算我失言了。您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哪有靠了媳妇吃岳家之理?今天还在府上借地方安歇一宿,明天一早我就离开北平。”朱氏微笑道:“我知道,你是要到天津去。”玉和站在屋子中间,望了朱氏那种瞧不起人的样子,恨不得由胸膛里喷出一口热血来喷到她脸上去。于是手抬着肩膀笑了一笑道:“老太太,你真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原是打算到天津去看看夫人孩子的;可是我这个人的脾气也是非常倔强的,既是你猜我非去不可,我目前就不去了。”朱氏站起身来,一拍衣服就向外走,睬也不睬玉和一眼。

玉和站在屋子中间,实在是气极了,抬起手来,在自己头顶心里连连打了几个爆栗,自己跳了脚道:“难道我这个人就这样的无用,让妇人女子这样地看不起我。”自己心里这时虽然是怒气如焚,可是自己的身体却是软瘫了,哪里站立得住,于是向床上一倒就躺下来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那女仆却来问他,吃午饭不吃?自己并没有吃什么东西,为什么不吃午饭呢?这种明知故问的问话,那也就是有心损人了。这倒无所用其客气,就一挥手道:“我不吃饭,回头我出去吃。”女仆去了,玉和掩上了房门,将箱子打开时,点了一点自己的衣物,数一数桂英留给自己的钱,约莫还有三十多元,这要拿去做一笔川资那是足够用的了。一叠箱子上,还有自己一只手提的小藤箱子,是初上北平来用的。后来嫌它粗糙,就没有用过了。这里面大概可以装上十件单夹衣服,携带倒也方便。至于粗糙两字,现在倒是最适宜的了。他想到了这里,就不由得对了那藤箱子微微笑了一阵。到了这时,他的意思完全是决定了。也不去惊动别人,揣了一些零钱,到外面去吃了一餐饭,又买了一只网篮,装了许多出门人应用的物件回来。一直到了晚间,电灯泡没有也就算了,自点了两支白烛,将预备好的信纸信封一齐拿出,就在桌上写起信来。也不知道他今天的才思何以那么的奋发,写了一张,又写一张,不到一点钟,就写了四张信纸,那信道:桂英贤妻:

我们现在分别了。我们是真正地经过了纯洁的恋爱,彼此心满意足,你不慕虚荣,我不分界限,然后结为夫妇的。这样成功的夫妇,不但我们自己为了自己爱情,要永久维持,不让它破裂,就是社会上,如果要维持我们做一对模范情人的话,也应该来维持着我们这个家庭。唯其如此,所以一年以来,受尽了辛苦,受尽了压迫,然而我总不肯说一句分别的话。可是到了现在,终于把分别两个字说出来了。

以前,我很自私,以为我之受压迫是社会的罪过,换句话说,我们夫妇的结合,若是不能维持到永久,那也是社会所压迫的。于今看起来,这话有些不然。假使我不想做官,能够自食其力,那就做庄稼人也好,做工人也好,甚至于和你一样,能上台喝几句戏也好,我就可以自组家庭,不必去倚赖人了。然而我恰是不能,只有合了北方人所说的话,坐在家里静等天上掉下馅饼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之失败,不是应该吗?果然,现在你有了职业了。但是,在这样过渡时代,女子职业,究竟难于提到高尚纯洁那上面去,这不是女子不成,无奈社会的恶势力不容你走过去,何况你唱旧戏,完全是供有钱老爷们的消遣事业,有什么不被人侮辱和压迫之理?而且我听得你到天津的第一晚,就让人将酒把你灌醉了,以后不更可知吗?你这种职业已经是很难堪的,再叫我靠着你为生,做你的寄生虫,我心里过得去吗?我们要维持爱情到底,要希望将来组织一个不发愁不受人压迫的家庭,我们只有再去奋斗。我自然是要去找一种职业,就是你这种卖脸子讲应酬的职业,也非抛掉不可!所以我在忍无可忍之下,逼得我下了极大的决心,要暂时离开了你去另找出路。假使我有了办法,你愿意处理家事也好,你愿意再找职业也好,那都容易得多,因为有了基础了。

可是,理想是理想,事实是事实,奋斗的人只能说求着精神上一种慰快,不能说事实上就算成功。所以我这次分开你去找出路,那是很渺茫的。假使不能有什么成绩,我就不回来了。你我知道足以身了的,我很放心。对不住,只是这个女孩子恐怕要连累你了。我若是能回来,至多不过三年吧。她还小呢,你总可以抚养她。若是到了三年以后,不但是她,就是你,我也不愿你再等我了,你就另找良缘吧。桂英,我说出这种话来,我知道你一定是十分伤心的,可是事实逼着我们走到了这步境地,我有什么法子呢?你若是真爱我,一定顾全我的人格。顾全我的人格,一定要赞成我去另找出路。不然,我只图着朝夕聚首,就这样受委屈一辈子吗?

别了,桂英,我解放了我自己,也解放了你,你好好地努力吧。最后,我还是要声明那一句话,假使我三年之后还不回来,也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还是去另找良缘吧。你若是知道我怎样地爱你,一定知道这句话,是出于诚意的。别了,桂英,再见了!

玉和留言

玉和写这封信时,写半张,看半张,写一张,看一张,一直把四张信纸看完,又从头至尾将全信再看一遍。一只手撑了头,一只手拿了笔,对着这四张信纸出了一会儿神,觉得自己所要说的言语绝对不止这些。可是要在字里行间,逐句地补充意思吧,恐怕字行的空当,完全填满了,也是说不完。于是把这信纸搁下,拿起一张白纸又重新地写起来,写了一张纸,还只发了一阵牢骚,不能不走的原因却是未曾提到。看看桌上摆的两个烛头已经所剩无多,想要写出若干张信来,却怕是不可能,自己明天一早起来就走,今天晚上还得收拾行李呢。老是写着这一封信做什么?

他如此想着,把新写的这张信三把两把撕扯得粉碎,就趁着烛光把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来打开。这时,忽然门外咳的一声,似乎有人在那里惊异着了,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声谁。外面这就有人答道:“我本来也不愿多你的事。可是我刚才看到你把一张字纸扯碎了,立刻又来开箱子,这好像你有什么重大的心事似的。玉和,你生气只管生气,闹别扭只管闹别扭,我们做亲戚的可没有待错你。”说着话,朱氏披了一件青布大褂,一面扣着纽扣走了进来了。她进来之后,脸上带着十分惊恐的样子,由桌上的纸笔墨砚,看到玉和打开的箱子里去。由那箱子里,又看到玉和的身上,两只眼珠直射到他身上不动。玉和微笑着道:“老太,你怎么了?”朱氏道:“这样夜深,你不睡觉。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写着又忙着,你可别胡闹来坑我。”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