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叶体仁席间荐内弟 周小官窗下戏娇娘
词曰:
彤云散尽江涛小,风浪于今息了。倩他吹嘘聊自保,私惠知多少。
郎才女貌皆娇好,眉眼传情袅袅。隔窗嫌伊归去早,想念何时了。
右调《桃园忆故人》
且说沈襄自从金不换于运河内救了他的性命,又在德州店中送了他百十多两银子合驴儿一头,一路感念金不换不尽。晓行夜宿,那日到了江西万年县地界,先寻旅店安歇,次日便问本县儒学叶体仁下落。早有人说与他,在县东文庙内西首一个黑大门便是。沈襄找到学门前,见两个门斗说话坐着。沈襄道:“烦二位通禀一声,就说是叶师爷的至亲从北直隶来相访。”门斗道:“先生贵姓?”沈襄道:“你不必问我姓名,你只如此说去就是了。”那门斗必要问明方肯传说。正言间,早见体仁一老家人朱清从里边走出,看见沈襄,大惊道:“舅爷从何处来?”沈襄使了个眼色,朱清会意,将沈襄领入客房内,急入内院向体仁夫妇说知。
沈小姐听得他兄弟到了,又惊又喜。叶体仁是个极小胆的人,沈炼问成叛逆正法,他久已知道,又现奉部文到处缉拿沈襄,听了这句话,不由的面上改了颜色,心上添了惊怕,口里说不出话来。沈小姐早已明白他丈夫的意思,说道:“你不用狐疑,我兄弟是你至亲,你便不收留他,他出外去被人拿住,也会扳拉你,不怕你不成个叛党。到那时,人也做不成,鬼到要做哩!”体仁无可如何,问朱清道:“可有人看见舅爷没有?”朱清道:“只有两个门斗在外边问舅爷姓名,舅爷不肯说。还是小人将舅爷领入来,现在书房内。”体仁道:“此后有人问及,就说是我的从堂兄弟。你去请人来罢。”
少刻,沈襄入来,看见他姐姐,早哭的雨泪千行;先与体仁叩拜,次与沈小姐叩拜。沈小姐拉住大哭起来,慌的体仁乱嚷道:“哭不得,哭不得!休要与我哭出乱儿来,不是耍的!”拉沈襄到房内坐下,姐弟二人揩拭了泪痕。这沈小姐问他父亲沈炼被害原由,沈襄细细诉说,说到伤心处,二人又大哭起来。急的体仁这边一拉,那边一推,恨不得将二人口唇割下,直闹乱的不哭了方休。次后说到金不换救命赠金话,沈小姐道:“天下原有慷慨义气、不避祸患救人的好男子。若是你投河时遇着你姐夫,十个定淹死九个了。”体仁道:“我是为大家保全身家计,但愿不弄破为妙。据你这样说,我不是嫌厌令弟来么?”一边着收拾饭,一边走至外面,将门斗并新买的一个小厮合厨房做饭挑水的二人都叫来,特特的表白了一番,说:“适才来的是一从堂兄弟,并不是亲戚。你们都要明白。”说罢,入内室又叮嘱沈襄改姓为叶,着叫他大哥,叫沈小姐嫂子。见两人都应允,方才略放了些怀抱。
沈小姐为兄弟初到,未免日日要买点肉吃吃。体仁最是俭省,一年四季,只有祭丁后方见点肉,非初一、十五,若买了豆腐也要生气。沈襄一连住了五天,到吃了二斤半肉,白菜、豆腐又搭了好几斤。体仁嘴里虽不好说,心上着实受不得,日夜矻绉着眉头,合家中死下人的一般。想算个安顿沈襄地方,又不知他有何才能,且恐怕到人家露出马脚,于己不便。又想及沈襄曾教过学,便欣喜道:“日前本地绅衿周通,托我与他留心一个学问渊博先生,教训他儿子周琏。那周通六七十万两家私,且是个候补郎中。沈襄有了破露,他的身家甚重,只用他出钱料理,连我也无事了。”想到此处,急急入来,便问沈襄道:“你日前说教过学,可教的是大学生小学生?”沈襄道:“大小学生都教过。”体仁道:“想来你的八股是好的了?”沈襄道:“也胡乱做几句,只是不通妥。”体仁道:“我此刻与你出个题目,你做一篇。”沈襄道:“若必定着我出丑,我就去做。”体仁见不推辞,甚喜,口中便念出“浩浩其天”一句来。不意沈襄腹内融贯经史,又是极大才情,此等题都是素常打照过的,随要过纸笔,没有一顿饭时,即写真送体仁过目。
体仁是中过乡试第三名经魁的人,于八股二字,奇正相生,大小无不相合。只因屡下会场,荐而不中,又兼家贫,才就了教职。自知命里没进士,因此连会场也不下,恐费盘缠。他到是江西通省有数的名土。今见沈襄下笔敏捷,又打算着此题难做,将沈襄的文字接在手中,口中不言,心内说道:“这小子完得这般快,不知胡说些什么在内。”只看了个破承起讲,便道好不绝;再看到后面,不住的点头晃脑,大为赞扬。将通篇看完,笑说道:“昌明博大,盛世元音也!当日岳丈的文字我见过许多,理路是正的,不及你当行多矣。只可惜你在患难中,只索将解、会二元让人家罢了。”又怕沈襄于此等题目素日做过,又随口念出一题目道:“虽不得鱼。”着沈襄做。沈小姐道:“做了一篇,好就罢了,怎么又出题考起来?”体仁道:“你莫管。”
沈襄做此等题越发不用费力,顷刻即就。体仁看了,喜欢的手舞足蹈,向沈小姐道:“令弟大事成矣!”沈小姐道:“什么大事可成?”体仁便将周通日前所托详细说了,又道:“只是他儿子的文字素常都是我看,每年总有五六十两银送我,还有衣服靴帽之类。我若将令弟荐去,他就不用我了。为自己亲戚,也说不得!”沈小姐道:“此举极好。只怕他已请了他人,便把机会失去。”体仁道:“自今他儿子的文章还都是我看,那里便请了他人?就请了他人,也要请教我看个好歹。”沈襄道:“这周通佩服姐丈,想来他也是个大有学问人。”体仁笑道:“他有什么学问,不过以耳作目罢了。刻下他儿子不过完篇而已,每做文字,还是遇一次有点明机,一次便胡说起来。人物到生的清俊不过,若认真读书,不愁不是科甲中人,只要请好先生教他。”沈小姐道:“既然他父子都不通,还认得什么好歹,你为何两三次考我兄弟?”体仁道:“他父子虽不通,他家中来往的门客却有通的。诚恐令弟笔下欠妥,着他们搬驳出来,将令弟辞回,连我的脸也完了。”沈小姐道:“事不宜迟,你此刻就去。”体仁道:“今日天色还早,我就去遭罢。”随即到周通家去。
至日落时还不见回来,沈小姐甚是悬结,只怕事体不成。只等到定更后,体仁半醉回来,一入门先向沈襄举手道:“恭喜了!”沈小姐道:“有成么?”体仁道:“我一到他家,便留我吃便饭,却是极丰盛的酒席。席间我将令弟学问赞扬的有一无二,怕他不成么!已面订在下月初二日上馆,学金每年一百六十两,外送两季衣服。今日就先与了五十两,作添补零用之费。”说着,将银从怀中掏出,放在桌上。又向沈襄道:“你到他家,吃穿俱足,要这些学金何用,不如都支出来,让穷姐夫买点米吃吃,岂不是好!”沈襄道:“我原是苟延岁月人,只不饥不寒、得有安身处足矣,要那修金何用!我身边还有金恩公送我的几十两银子,也一总与姐夫留下罢。”叶体仁听了,喜欢的心花俱开,随即出去说与朱清:“此后日日加六两肉与舅爷吃;若剩有未吃尽的肉,只用添买四两亦可。像此等调度,全要你留心。”嘱咐罢,入来向沈襄道:“还有一句要紧话,休要到临期忘记了:我已向你东家说过,你是我从堂兄弟,名字叫做向仁。你须切记在心。”沈襄唯唯。
次日,沈襄从行李内将不换送的银子取出六十两,送了体仁,把骑来的那驴儿也送了他。体仁大喜收受,说道:“你今日将驴儿送我,就是我的了。我说也不妨,这几天草料吃的我心上甚慌。我实用他不着,早晚卖了,得几两驴价,贴补贴补也好。”沈襄笑了。沈小姐道:“亏你是个读书人,怎爱钱到这步田地!”又道:“周家是个大富翁,我兄弟到他家,衣服被褥平常了,他便要小看我兄弟。方才送你这六十两银子,你收不得,与我兄弟治买了衣服被褥罢。”体仁乱嚷道:“不成话!谁家寒士还讲究衣服被褥?越穷了,越敬重!”夫妻两个为这六十两银子嚷了两天,终被沈小姐作主,着朱清拿去办买一切,又叫了两裁缝做妥,将体仁几乎疼死,饶还是沈襄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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