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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史南湘制谱选名花 梅子玉闻香惊绝艳 第3节

仲清笑道:“庾香之论,未尝不是;而竹君之选,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间有此数人,譬如读《搜神》之记,《幽怪》之书,而必欲使人实信其有,又谁肯轻信?是非亲见其人不可。我们明日同他出去,亲指一二人与他看了,他才信你这个《花选》方选的不错。我想庾香一见这些人,也必能赏识的。天地之灵秀,何所不钟?若谓仅钟于女而不钟于男,也非通论。庾香方说男子秽浊,焉能如女子灵秀,所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来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称美人佳人者亦有数条可指,如毛诗 [毛诗——汉代《诗经》的古文学派。] ‘彼美人兮’,杜诗‘美人何为隔秋水’,《赤壁赋》‘望美人兮天一方’之类。男子称佳人者,如楚辞‘唯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怀王’;《后汉书》尚书令陆闳,姿容如玉,光武叹曰:‘南方多佳人’;《晋史》陶侃击杜弢,谓其部将王贡曰:‘卿本佳人,何为从贼?’并有女子称男子为佳人者,如苻秦时窦滔妻苏蕙,作《璇玑图》,读者不能尽通。苏氏叹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见美色不专属于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色。如汉冲帝时李固之搔头弄姿,唐武后时张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独潘安仁、卫叔宝之昭著一时也明矣!”子玉听了,心稍感动。

南湘道:“且不仅此,草木向阳者华茂,背阴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后;还有凤凰、鸳鸯、孔雀、野雉、家鸡,有文采的禽鸟都是雄的。可见造化之气,先钟于男而后钟于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粉脂涂泽,岂及男子之不御铅华,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话最易明白的,我将你现身说法,你自己的容貌难道还说不好?你如今叫你家里那些丫头们来,同在镜里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断不说他们生得好,自愧不如。只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 ”

子玉不觉脸红,细想此言,也颇有理,难道小旦中真有这样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岂必斤斤择人遂赋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贫贱浣纱,而杨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于美人中传名者,一半出于青楼曲巷。或者天生这一种人,以快人间的心目,也未可知。但夸其守身自洁,立志不凡,唯择所交,不为利诱,兼通文翰,鲜蹈淫靡,则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语,南湘狂笑了一会,说道:“庾香此时难算知音,我再去请教别人罢。”便拉了仲清去了。

子玉送客转来,又将南湘的《花选》默默的一想,再想从前看过的戏与见过的小旦,一毫不对,犹以南湘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来,仍在书房念了一会儿书,颜夫人然后叫了进去。过了两日,子玉于早饭后告了半天假,去回看南湘、仲清。禀过萱堂 [萱堂——母亲的尊称。] ,颜夫人见今日天气寒冷,起了朔风,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妇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与他穿了,吩咐车里也换了白狐犭欠暖围。两个小使:一个云儿,一个俊儿,骑了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内。适值通政出门去了,通政的少君出来接进。

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单叫个“恂”字,号庸庵,年方二十二岁。生得一表非凡,丰华俊雅,文才既极精通,心地尤为浑厚。纳了个上舍生,在北闱 [北闱——礼部会试考房。南人北人分房取中,谓之南闱、北闱。] 乡试,与子玉是表弟兄,为莫逆之交。接进了子玉,先同到内里去见了表舅母陆氏夫人。这夫人已是文辉续娶的了,今年才四十岁。又见了王恂的妻室孙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华,那是表姊。还有个琼华小姐,没有出来,因听得他父亲日前说那子玉的好处,其口风似要与他联姻的话,所以不肯出来见这表兄了。陆夫人见子玉,真是见一回爱一回,留他坐了,问了一会家常话,子玉告退。

然后同王恂到了书房,问起仲清,为高品、南湘请去。子玉说起前日所见南湘的《花选》,过于失实。王恂道:“竹君的《花选》,据实而言尚恐说不到,何以为失实?现在那些宝贝得了这番品题,又长了些声价,你也应该见过这些人。”子玉听了,知王恂也有些旦癖,又是个好为附会的人,便不说了。王恂道:“你见竹君的《花选》怎样?还是选得不公呢,还是太少,有遗珠之憾么?好的呢,也还有些,但总不及这八个。这是万选青钱 [青钱——即青铜钱。] ,若要说尽他们的好处,除非与他们一人序一本年谱,才能清楚。这几句话,还不过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里甚异,难道现在真有这些人?又想这三人也不是容易说人好的,何以说到这几个小旦都是心口如一?总要眼见了才信,不然总是他们的偏见,便说道:“我恰不常听戏,是以疏于物色。你何不同我去听两出戏,使我广广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车备了马,就随身便服,子玉也叫云儿拿便帽来换了。王恂道:“那《花选》‘联锦’有六个,‘联珠’只有两个,自然听‘联锦’了。”即同子玉到了戏园。

子玉一进门,见人山人海坐满了一园,便有些懊悔,不愿进去。王恂引他从人缝里侧着身子挤到台口,子玉见满池子坐的没有一个好人,楼上楼下略还有些像样的。看座儿的见两位阔少爷来,后头跟班夹着狼皮褥子,便腾出了一张桌子,铺上褥子,与他们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国演义》,锣鼓盈天,好不热闹。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见一个,就有些中等的也不见;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处去找吃饭的老斗。

子玉看了一会闷戏,只见那边桌子上来了一个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转身子与那人讲话。又见一个人走将过来,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双泥帮宽皂靴,看他的身材,阔而且扁,有三十几岁,歪着膀子,神气昏迷,在他身边挤了过去,停了一会儿又挤了过来,一刻之间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时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复停一停脚步,似有照应王恂之意。王恂与那人正讲的热闹,就没有留心这人。这人只得走过又挤到别处去了。子玉好不心烦,如坐涂炭。王恂说完了话,坐正了。

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说出。只见一人领着一个相公,笑嘻嘻的走近来,请了两个安,便挤在桌子中间坐了,王恂也不认的。子玉见那相公约有十五六岁,生得蠢头笨脑,脸上露着两块大孤骨,脸面虽白,手却是黑的。他倒摸着子玉的手问起贵姓来。子玉颇不愿答他,见王恂问那人道:“你这相公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听了,忍不住一笑。又见王恂问道:“你不在桂保处么?”那人道:“桂保处人多,前日出来的。这保珠就住在桂保间壁,少爷今日叫保珠伺候?”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问道:“到什么地方去?也是时候了。”王恂道:“改日罢。”那相公便缠住了王恂,要带他吃饭。子玉实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为妙,便叫云儿去看车。云儿不一刻进来说:“都伺候了。”子玉即对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觉得无趣,说道:“今日来迟了,歇一天早些来。”也就同了出来。王恂的家人付了戏钱,那相公还拉着王恂走了几步,看不像带他吃饭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恂上了车,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里自笑不已,何以这些人为几个小旦颠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设或如今有个真正绝色来,只怕他们倒说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处挤了车。子玉觉得鼻中一阵清香,非兰非麝,便从帘子上玻璃窗内一望:对面一辆车,车里坐着一个老年的,外面坐了两个妙童,都不过十四五岁。一个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眉目天然;一个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绝色,以玉为骨,以月为魂,以花为情,以珠光宝气为精神。子玉惊得呆了,不知不觉把帘子掀开,凝神而望。那两个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个绝色的更觉凝眸伫望,对着子玉出神。子玉觉得心摇目眩,那个绝色的脸上似有一层光彩照过来,散作满鼻的异香。正在好看,车已过去,后头又有三四辆,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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