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春梦婆娑情长情短 花枝约略疑假疑真
话说子玉等散后,徐子云才回,因夜色已深,时交于末,便一径回宅。
琴言自去年谒见子云之后,也随着一班名花天天常到怡园,子云爱之不亚于宝珠。但琴言生性高傲,冷冷落落,不善应酬,但凭黄金满斗,也买不动他一笑。一切古玩饮食衣服,只要他心爱,徐子云无不供给,也算相待十分。琴言未尝不知感恩,却只算得半个知己。
自那进京这一天,路上见了子玉,便认得是梦中救他出陷坑的人,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又姑苏会馆唱戏那一日,见他同了一班公子还有魏聘才、李元茂在座,问起叶茂林,始知这位公子就姓梅,已应了梅花树下之兆,从此一缕幽情,如沾泥柳絮,已被缠住。这几日晚间,梦见子玉好几次,恍恍惚惚的,不是对着同笑,就是对着同哭;又像自己远行,子玉送他,牵衣执手;又像远行了重又回来,两人促膝谈心,模模糊糊,醒来也记不真切。虽知道是个世家公子,却不知道他的性情嗜好与度香何如,又恐他是个青年轻薄寡情短行之人,又恐他是豪贵骄奢,要人趋奉的人。但细看他温存骨格,像个厚道正人,断不至此。一日,又梦见宝珠变了他的模样,与自己唱了一出《惊梦》,又想不出这个理来。
次日,子云到园来,次贤讲起昨晚诸人来园看灯,并子玉打着了琴言的灯谜,即将子玉的才貌痛赞了一番。子云听了,心里颇为喜欢,即道:“这个梅庾香,他虽不认得我,我去年恰见过他。我们也有世谊,他令祖相国与先叔祖总宪公是同年至好。这梅庾香的外貌却没有说的,不知品行如何。”次贤道:“持重如金,温润如玉,绝无矜才使气的模样。虽然片时相晤,我已知其不凡。”二人谈了半天。
子云没有出门。到酉刻 [酉刻——指下午五点钟到七点钟的时间。] ,宝珠同了琴言到园。子云见了,笑道:“玉侬,此番好了!我替你觅着了配对,你却不要忘了我。”倒把琴言吓了一跳,登时发起急来,止不住眼泪直流,道:“度香,我承你盛情,不把我当下流人看待,我深感你的厚恩!即使我有伺候不到处,你恼我恨我骂我撵我,我也不敢怨你,只不犯着勾引人来糟蹋我!请问什么叫配对不配对?倒要还我一个明白!”子云自知出言孟浪,觉得无趣,只得叫宝珠陪着他,用好言劝慰,自己便借看画为名,到次贤房中去了。
这里袁宝珠用手帕替他擦了泪痕,就将史南湘的醉态,又妆点情形,说得琴言欢喜了,便同在一张床榻上坐着,道:“看昨日这几个打灯谜的人,内中一个叫梅庾香的,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相貌生得最好。”琴言道:“这人也姓梅么!”宝珠道:“他曾问起你来。”琴言沉吟道:“姓梅的他说会过我么?”宝珠道:“便是奇怪得很,我因他就只问你一个,只道你们自然在一处饮过酒。问他可与你相好?他支吾了一句,说什么向未交接,不过闻声思慕,似乎不像见过的。又说看见你《惊梦》这出戏,唱得很好。”琴言想道:“不要这姓梅的,就是那天看戏的梅公子?”因问宝珠道:“这梅公子,可是初六那天在姑苏会馆东边楼上看戏的?”宝珠笑道:“那天我又没有唱戏,哪里知道是他不是他?”琴言呆呆的想了半晌,又问宝珠道:“他的相貌可同我们班里陆香畹差不多?就只眼睛长些,觉得光彩照人;鼻子直些,觉得满面秀气,是不是呢?”宝珠道:“这么说,你们很熟的了,为什么要瞒着人呢?”琴言无言可答,想起那天的梦来,便道:“你同这姓梅的相好几年了?”宝珠道:“昨日才见面的。”琴言道:“我不信!若是昨日才见,怎么前日晚上,倒会变了他的样儿呢?”琴言说了这句话,用袖子掩着嘴笑,倒将宝珠懵住了,道:“玉侬,你说些什么鬼话?”琴言道:“不是鬼话,你变了他模样,还唱柳梦梅呢!”宝珠益发摸不着头脑,道:“你到底还是装疯,还是做梦?”琴言嫣然一笑,就把那天梅公子看戏,以及梦见了他唱戏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宝珠道:“这人原也生得好,若真个的同你配着唱这出《惊梦》,倒是一对,就可惜我不会变。”琴言默然良久,道:“咳!可惜昨日出去了,没有见他一面。”宝珠试出琴言属意子玉,便道:“你可晓得今日错怪了度香么?”琴言道:“怎么?”宝珠道:“他所说替你觅着的配对,你道是哪个?”琴言悄悄的道:“难道就是梅公子不成?”宝珠道:“不是他是谁!”琴言道:“我当是度香有心糟蹋我,却不晓得他所说打灯谜的人就是他!”宝珠道:“据我看来,你同这梅公子大有缘法。我去叫度香明日请他来,与你会一会面,你说好不好?”说着站起身来要走。琴言一把拉住宝珠衣服,道:“你又胡闹了!一来我从未与梅公子会过,知道是他不是他?万一不是他,便怎样?就算是他,也不晓得他心性何如;二来刚才我冲撞了度香几句,怎么转得过脸来?”
这里说得热闹,哪晓得徐子云同萧次贤早已转到隔壁套间内,窃听得逼真。把门一推,子云、次贤走将出来,琴言一见,羞得红了脸,就背转身坐了。子云道:“玉侬,还怪我不怪?”琴言低头不语。子云道:“就算我说错了一句话,也是无心之言,况且你又不是女孩子,怕什么配对不配对?难道真把你配了梅庾香不成?”说得次贤、宝珠都笑起来。宝珠道:“不要说了,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我们何不去请了庾香来与他见一见?”子云道:“知道是他不是他?我自有道理。”宝珠、琴言即在怡园吃了晚饭,坐到二更而回。
次日,子云即去拜望子玉。彼此道了些景仰渴想的话,就约定于十九日晚间一叙。出来顺道到王恂、刘文泽、史南湘等处看望,俱未晤见。回来想道:“这梅庾香果然名不虚传,玉侬又属意于他,将来见了面,不消说是他的人了。”又想道:“玉侬的脾气,差不多的人都猜摸不着,倘或一言不合,就可以决绝的。即使梅庾香是个多情人,也未必能像我这样体贴。据瑶卿说来,与玉侬改了名字,他全然不知,可见素未浃洽。就看过一出戏,想来也不过赏识他的相貌,未必心上只有这个琴言。我倒要试他一试。”又想道:“若是十九那一天,竟叫玉侬陪酒,他初交见面,就是彼此有心,也难剖说,旁人也看不出来。我如今用个移花接木之计,先把玉侬藏了,另觅一个像玉侬的人,用言打动他,看他如何,自然就试出来了。”主意已定,即向次贤、宝珠说知。
到了十九日,这一日一切安排停当。申刻 [申刻——旧式记法,指下午3时至5时的时间。] 时候,梅子玉到了怡园,主人迎接,进了梅崦。这梅崦是园中名胜,且值梅花盛开,在大山之下,梅林丛中,有数十间分作五处,屋围着花,花围着屋,层层叠叠,望之林屋不分。内中陈设古玩不能细说,只觉人在花中,不数罗浮仙境,真人间香雪海也。居中一所,是个梅花心,以五间并作一间,复间作五处,上悬一块匾额,就是“梅崦”二字。两旁一副对联,是:
梅花万树鼻功德,古屋一山心太平。
中悬着林和靖的小像,迎面摆一张雕梅花的紫檀木榻,榻上陈着一张古锦囊的瑶琴。子云让子玉进内坐了。子玉道:“前日斗胆,在此试灯,已成不速之客;今日又蒙宠召,坐我瑶斋。主人情重,何以克当!”子云道:“庾香先生,景星卿云,相见恨晚,前日失迓为罪!今蒙不弃,惠然肯来,私心实深欣幸!”子玉问道:“今日坐间尚有何客?静宜先生何以不见?”子云道:“静宜现有小事,少刻奉陪。”即指着榻上的琴道:“今日此酌,专为玉侬赠琴而设,未便另邀他客,致挠情话。”子玉道:“弟正要动问,前日因何为打一灯谜,有此厚赠?这玉侬究系何人,吾兄如此郑重?”子云便令小厮将琴囊解开,双手送交子玉道:“琴后镌有铭款,请试一观。”子玉接过琴来看时,玉轸珠徽,梅纹蛇断,绝好一张焦尾古琴。后面刻着两行汉篆,其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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