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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两心巧印巨眼深情 一味歪缠淫魔色鬼 第2节

春航道:“第一是好天。夕阳明月,微雨清风,轻烟晴雪,即一人独坐,亦足心旷神怡。感春秋之佳日,对景物而留连,或旷野,或亭院,修竹疏花,桐阴柳下,闲吟徐步,领略芳辰,令人忘俗!”蕙芳点头道:“不错,真是好的。第二想必是好地了。”春航道:“是的。一丘一壑,山水清幽,却好移步换形,引人入胜!第三是好书,要不着一死句,不著一闲笔,便令人探索不尽!”蕙芳也点点头。春航道:“第四便是性灵中发出来的几首好诗,也不必执定抱杜尊韩,有一句两句,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便可与古人争胜。”蕙芳道:“是极,你真是个风雅通人!”

春航道:“此四友是好的了,然也有不能全好处。好天一月能有几回?往往有上半天好,下半天变起来,便把上半天也改坏了。到人意阑珊,便怕风怕雨的,不敢久留。好地一省有几处?有必须徒步始通的地方,或险仄,或幽阻,沙石荆棘,十里八里的远,便令人困乏起来,往往知其好处,而不愿游览。即如书,除了家传户诵几部外,虽浩如烟海,究竟灾梨祸枣的居多,就有翻陈出新处,又是各人的手笔,亦不能尽合人意。至于诗之一道,小而难工,也有初成时如炼金,再吟时同嚼蜡,反悔轻易落笔。此四友得之既难,得之而欲其全好则更难。所以说他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只有你们贵行中人,便是四友外,一个尽美尽善的宝友!”蕙芳笑道:“宝友二字甚奇,我们并不知自己有可宝处。”

春航道:“玉软香温,花浓雪艳,是为宝色!环肥燕瘦,肉腻骨香,是为宝体!明眸善睐,巧笑工颦,是为宝容!千娇侧聚,百媚横生,是为宝态!憨啼吸露,娇语嗔花,是为宝情!珠钿刻翠,金珮飞霞,是为宝妆!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尊,宛转关生,轻盈欲堕,则又谓之宝艺、宝人!”蕙芳道:“你这番议论,原也极是,但有些太高太过处。”蕙芳口里虽如此说,心里着实感激春航,不免流波低盼,粉靥 [靥(yè)——酒窝。] 娇融,把春航细细的打量,越看越看出好处来,眼中把那些富贵王孙、风流公子,尽压下去了。

春航道:“茶烟琴韵,风雨鸡鸣,思我故人,寸心千里,若非素心晨夕,何以言欢?而萧寺 [萧寺——佛寺的泛称。] 羁愁,残灯寂寞,又安得有二三知己共耐凄凉?唯有你们这些好相公,一语半言,沁入心骨,遂令转百炼钢为绕指柔。再如你这样天仙化人,就使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学善才之见观音,一步一拜,也都愿意,何敢尚有他望!”蕙芳听了,便止不住流下泪来,便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不用说了,你且把到京以来,近日的光景,说给我听。”春航就细细把去冬至今说了一遍。蕙芳又笑起来道:“你真是一片痴情,十分妄想!却又难为你这两条腿,天天的跑,又站在戏园门口不动。”春航道:“若不是你,便请我也请不来。”蕙芳一笑出去,随叫人拿进几样水果、几样菜、两壶酒,让春航小酌。春航也不推辞,二人就在花梨四仙桌上对酌,各自吐了些肺腑。

此时蕙芳心里,已是十分贴切,全没有半点势利心肠。当下吃毕了饭,又让到里边屋里坐了一坐,便吩咐跟班的,叫外面套车,送田老爷回寓。蕙芳挽住了春航的手道:“今日订交,此生勿负!我苏蕙芳如有虚言,有如皎日!你以后不必再来,我非早即晚天天来看你一次。你须自己保重,努力前程,幸勿为我辈丧名,使外人物议。”春航听了,转爱为敬,直感入骨髓,已流下泪来。两人相视呜咽了一会,唯有那些跟班及使唤的人不解其意,以为怪事。一头说,一头走出来,送了春航上车,又叮嘱了几句。春航一直回寓不题。

这边蕙芳也就睡了,却细细把春航的说话记了一遍,又把他的光景想了多时,到睡了时就见春航在面前,变了华冠丽服、仪容严肃的相貌,令人生畏;又变了一个中年的人,穿着一品服饰。恍恍惚惚,做了一夜乱梦。

到明日早上,就起得迟了,已是饭时才洗了脸,吃了点心。跟班的进来道:“外面有客。”蕙芳问道:“是谁?”跟班的道:“是伏虎桥张老爷,同着开起盛银号的潘三爷。”蕙芳只得穿了衣服出来见了。原来这张老爷就是张仲雨。这潘老爷叫潘其观,是本京富翁,有百万家财,开了三个银号,两个当铺,又赢了一个香料铺,也捐了一个六品职衔,原籍山西,在京已住了两代。为人鄙吝龌龊,刻薄顽蠢,又是个色鬼,水陆并行,昼夜不倦,却有一个好处,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此刻他续娶的媳妇,倒有八九分姿色,就是性情悍妒异常,他虽不喜欢这潘三,但又不许他外边胡闹。如逢潘三一夜不归,他便坐了车,领着人各处窑子里搜寻,搜着了闹个落花流水,潘三无计可施。近生了个收买娈童 [娈(luán)童——美貌的童子,亦指被当作女性玩弄的美貌男子。] 之念,在各班中留心物色,看中了苏蕙芳。今日拉了张仲雨来,要替他说合。仲雨想这蕙芳人品高雅,未必肯跟潘其观,就支支吾吾不愿作成,经其观再三恳求,许以金帛重谢,只得同来,见景生情罢了。来到蕙芳家内坐下,说了些闲话。

你看这潘其观怎生模样:五短身材,一个酱色圆脸,一嘴猪鬃似的黄骚毛,有四十多岁年纪,生得凸肚蹻臀,俗而且臭。穿了一身青绸绵衣,戴一顶镶绒便帽,拖条小貂尾,脚下穿一双青缎袜,灰色镶鞋,胸前衣襟上挂着一支短烟袋,露出半个绿皮烟荷包。淡黄眼珠红丝缠满,笑眯嘻的低声下气,装出许多谦温样子。蕙芳无奈,只得坐下陪着。张仲雨看着蕙芳,却像要说话又不说的光景。蕙芳低了头,一回站起来,到窗前看那盆内种的兰花,心上却忆着田春航,又不好回他们出去,无精打采的坐立不安。那潘其观坐着不动,也不开口,眼睛只注着蕙芳。张仲雨道:“咱们也不必找地方,就在这里摆个酒儿,随便弄两样菜不好么?”潘其观道:“很好,家里又清净。”蕙芳道:“好是好,我今日不能久陪,二位不要挑。姑苏会馆有戏,第二出就是我的戏。”潘其观道:“那不要紧,不去亦使得。”蕙芳道:“那倒不能不去的。”潘其观道:“你又没有师傅,还怕什么?这样红人怕得罪谁!”蕙芳不语,只得叫跟班的快备酒来。

不多一会,摆上了酒菜。蕙芳让坐,潘其观推仲雨坐了首席。先饮了几杯酒,潘其观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的说不断。蕙芳好不厌烦,便心生一计,假献殷勤,站起来敬了几杯酒,豁了几回拳,心里想灌醉了他就好走路。哪晓得潘其观最会闹酒,越喝越不醉。酒下了肚,嘴里就没有好话,便伸出那又短又肥,挺硬的那只手来,搀住了蕙芳的手道:“好孩子,怎么你总不去瞧瞧我?我很想你,每见了你的戏,晚上就做梦,倒亲亲热热的,长在一块儿玩,醒了便觉得困乏。你真害死我了!我又没有儿子,要这一份大家财作什么!你与我做个干儿子,咱们爷儿俩天天的乐,不好吗?”蕙芳听了,几乎气得哭出来,眼睛一红,心里想道:“这奴才也不想想自己身份,这等可恶!待我赚他赚。”便忍住了气,装作笑容道:“三爷尽说瞎话,我这样蠢孩子,哪里巴结得上?我见你天天听戏,也不把眼睛梢瞧瞧我,也没有喊过一声好。今日在张老爷面前撒谎,尽赚人!”几句话说得潘其观骨头没有四两重了。

张仲雨心上诧异,暗想道:“这也奇了,不料苏蕙芳倒喜欢潘其观,难道钱可通神?我的财运来了,好发他一注大财。”即便凑趣道:“潘三爷真个逢人就说你好,赞你的相貌,赞你的性情才技,没有一天不说两回。常说道:只要你们有心向他,他就拿个银号给你。”即向潘其观道:“这话不是你亲口说的么?”其观点点头。蕙芳笑道:“你有几个银号?一个相公给一个,京城里有几百个相公,难道你有几百个银号不成?”潘其观道:“别人要想我一个大钱也不能,只要你肯,我什么都肯!”蕙芳心里已有了主意,对着潘其观把眼一睃,把潘其观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出来。仲雨也得意洋洋,把指头敲着桌子,不住的喊好。蕙芳道:“潘三爷,你既心上有我,你今日必得畅饮一天,不可藏着量儿。”其观道:“拿大杯来。”蕙芳便亲手去拿了两只大杯,将酒斟满了,一人敬了一杯,又斟了两杯道:“潘三爷,我今日本来要和你饮个成双杯,实在酒量小,不能饮。你饮这双杯。”潘其观点头播脑的饮了。又斟上两杯,对着仲雨道:“张老爷,你也饮个成双杯。”仲雨道:“你叫我和谁成双?”蕙芳道:“你和我成双好不好?今日请你先和潘三爷成双。”仲雨把蕙芳额上弹了一弹,道:“我也配!”蕙芳逼着他干,他也就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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