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古诵七言琴声复奏 字搜四子酒令新翻
话说蕙芳要春航抚琴,春航道:“少坐一坐。”便目不转睛的看着蕙芳。蕙芳笑道:“难道你还认不仔细?只管发呆作什么!”春航笑道:“我看卿旁妍侧媚,变态百出,如花光露气,映日迎风,眼光捉不住,倒越看越不能仔细。”蕙芳啐了一口,立起来,把春航的钮子解开,替他脱下衣裳。春航道:“待我自己来,你哪里惯,不要劳动了。”蕙芳即将衣包解开,取出一件小毛衣裳与他穿了,恰还合身,又叫他换了新靴新帽。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镜子,倚着春航一照,映出两个玉人。春航看镜中的蕙芳,正如莲花解语,秋水无尘,便略略点了一点头,回转脸来,却好碰着蕙芳的脸。蕙芳把脸一侧,起了半边红晕。春航便觉心上一荡,禁不得一阵异香,直透入鼻孔与心孔里来。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转念道:“他是我患难中知己,岂可稍涉邪念!”便敛了敛神。蕙芳一笑走开了。
春航换了新衣,依然丰姿奕奕,神采飞扬,与从前一样。蕙芳坐了,在书案上翻了一翻书,翻着一本诗稿,半真半行的字,有数十页,面上题着《燕台旅稿》。蕙芳随手一揭,见是一首七言古诗,题是《恼公诗》,便低低的念起来道:
帘钩戛玉声玲珑,樱桃花映银丝栊。
绿云欹侧燕钗堕,年年锦字春机红。
蕙芳道:“好诗!这派诗是学温、李的三十六体,纤秾之极!”春航道:“偶一为之,亦只能貌似耳。”蕙芳又念下去道:
远山寸碧双眉翠,鲛绡半染胭脂泪。
玳瑁梁间燕子飞,鸳鸯瓦上狸奴睡。
蕙芳道:“好工致!韵亦转得脆。‘狸奴’句胜似‘燕子’,再搭上‘鸳鸯瓦’,更新。”再念道:
飘烟抱月一尺腰,星眸欲妒春云娇。
蕙芳叫一声好,又道:“‘行近前来百媚生,兀得不引了人魂灵’,‘临去秋波’,犹未足喻其妙也!”春航道:“光景倒像你!”蕙芳道:“我也配?”又念下去是:
玉螭细细盘条脱,金雀双双飞步摇。
多情郎似桐花凤,日近云鬟身不动。
软爱香罗雾縠 [縠(hú)——有纹的纱。] 轻,娇嫌锦帐银钩重。
蕙芳道:“好浓艳工稳,我见犹怜。你是为谁而作?既‘日近云鬟身不动’了,又何必天天上戏园呢?”春航便走过来,轻轻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此人难道算不得戏园中人?从前思近芳泽而不能,如今倒也如愿以偿了!”蕙芳道:“是谁?是我们班里的么?”春航点头说“是”。蕙芳道:“等我想一想像谁。上二句纤腰抱月,星眸妒云,非袁瑶卿不足当此二语;下两句软爱罗轻,娇嫌帐重,非金瘦香却也不称。是他二人么?”春航摇摇头。蕙芳道:“然则是谁呢?”春航道:“还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你倒猜不着他?”蕙芳道:“我真猜不着,你老实说了罢!”春航笑道:“我老实说,是个寓言空空的。如果有人像他,他算那人罢了。”蕙芳也不追求,又念道:
画栏珠箔悬蜻蜓,碧桃一树开娉婷。
朝朝花下许郎看,只格一扇玻璃屏。
蕙芳便掩卷想了一想道:“好美人,花容月貌;好才子,绣口锦心!‘悬蜻蜓’三字,说什么的?想有典故?”春航道:“李义山诗‘晓帘串断蜻蜓翼,罗屏但有空青色’。”蕙芳道:“这首我见过,偶然忘了。看你底下怎样转接呢?”又念道:
郎采桃花比侬面,桃花易见侬难见。
妾貌常如月二分,郎心莫学文三变。
蕙芳道:“须得如此一开,底下便生出一番话来。‘文三变’,可是说你变了心么?”春航道:“是用《艺文序》上‘唐文章无虑三变’的一句。”蕙芳便看着春航道:“这么想来,你也算不得有良心的人。”春航道:“何出此言?”蕙芳道:“他的貌呢,也不能常‘如月二分’;你的心,自必至‘文三变’了!”春航笑道:“论诗哪可以如此认真,便是十成死句了!”蕙芳一笑,又念道:
罗帏寂寞真珠房,麝脐龙髓怜余香。
锦鳞三十六难寄,碧箫吹断云天长。
蕙芳点头叹道:“人生世上,离欢悲合是一定有的。”又念下去道:
绿绣笙囊挂东壁,无花无言春寂寂。
怨女思弹桑妇筝,宫人愁倚杨妃笛。
蕙芳道:“好巧对!这‘桑妇筝’、‘杨妃笛’,实在借对得工巧。上句自然是用的‘罗敷陌上桑’了。这‘杨妃笛’,我记得张祜诗‘小窗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又曾看过《贵妃外传》,明皇与兄弟同处,妃子窃宁王玉笛吹之,因此忤旨。可是用这个典故么?”春航道:“也可算得,但搭不上‘宫人愁倚’四字。我是用《集异记》上‘帝至蜀,月夜登楼,故贵妃侍者红桃,歌妃所制《凉州曲》,上御贵妃玉笛倚之,吹罢相视掩泣’的事。”蕙芳点头,又念道:
海棠醉堕蝴蝶飞,柳绵无力情依依。
井底水如妾心意,路旁尘惹君身衣。
蕙芳便觉凄然,作色道:“一往情深,缠绵悱恻,好个有情人!底下便是结语了!”念道:
翠毛么凤拖红尾,
蕙芳道:“此句劈空而来,笔势奇崛,又推开了。凤有红尾的么?”春航道:“温飞卿 [温飞卿——即温庭筠,原名岐,字飞卿,唐诗人、词人。] 诗,有‘秦王女骑红尾凤’。”蕙芳又念道:
跨凤随郎三万里。
一日香心思百回,
闲时又逐炉烟起。
方才念完,只见高品进来道:“好诗!有如此娇音,方配念这香艳的佳章。但诗中有一句,要改三个字更觉贴切。”蕙芳走上一步见了,道:“昨夜要来请安,你已睡了。”高品笑道:“这么说你们已是睡过一夜的了?”蕙芳啐了一口道:“我们昨夜直谈到此刻。”高品道:“脸上气色不像。”春航道:“你说哪一句诗要改?”高品道:“‘井底水如妾心意’的对句。”蕙芳便又看看下句念道:“‘路旁尘惹君身衣’,没有什么不好。”高品道:“好原好,太空些,不如改作‘车前泥染君身衣’,便真切有味!”蕙芳嫣然一笑。春航道:“到你开口,就没有一句好话。”高品又将春航身上细细打量了一会道:“我昨日卜了一卦,是‘天风垢,变山风蛊,互水天需。’其爻辞 [爻(yáo)辞——说明《周易》六十四卦中各爻要义的文辞。] 难解得很。”即念道:“‘田获一兔,往遇雨,需于泥。见金夫,遇主于庙, ? 有衣 袽 [(rú)——旧丝绵。] 贞吉’。详不出来。”蕙芳却呆呆的听着。春航笑道:“你自会卜,倒不会详?”高品也笑了。
蕙芳要问高品时,见窗外脚步响,有个人影来影去。春航问是谁,听得咳嗽一声应道:“是我,寻高老爷,有句话说。”高品听口声便道:“萚兮,萚兮!”出来一望,果然是庙里的唐和尚,问道:“你有什么话说?”唐和尚便笑嘻嘻的钻将进来,与春航见了。看见了蕙芳,便合着掌道:“阿弥陀佛!原来菩萨降临,小僧有失迎接,罪过、罪过!怪不得昨晚一夜的祥云瑞雨,今早佛殿上观世音旁边,一尊龙女香菩萨不见了,原来在这里!”蕙芳也认得这个唐和尚,听了掩口而笑。去年春航初到京时,也曾眠香访翠,唐和尚为其拉过皮条,所以也常到里边来走走,后来厌他恶俗,不大与他往来了。高品是与他常顽笑的,便把他的帽子揪下,在他顶上摩一摩,对着蕙芳说道:“媚香,我出副对子给你对对。”即说道:
若锥处囊中,脱颖而出。
蕙芳笑了一笑。唐和尚便夺了帽子戴上,便道:“高老爷你、你、你……”又不说了,嘻着嘴笑。蕙芳道:“我倒对了。”即念道:
如瓢浮水面,顶圆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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