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魏聘才新进华公府 梅子玉初访杜琴言
话说前回书中,梅士燮赴任之后,一切家事,内而颜夫人掌管,外而许顺经理,井井有条。子玉仍系读书,经籍之外,研磨诸子百家。到花晨月夕,则有二三知己,明窗净几,共事笔砚,或把酒清淡,或题诗分韵。所来往者,刘文泽、颜仲清等为最密;而怡园徐度香,一月间亦过访几次,或遇或不遇。盖度香局面阔大,现处福地,为富贵神仙,所以干谒者纷纷而来,应酬甚繁;即遇无事清闲之日,又须为诸花物色,荼 ? 石叶之香,鹿锦凤绫之艳;虽倾倒一时,然较之小楼深处修竹一坪,纸帐开时梅花数点,反逊子玉、竹君等之清闲自在也。
却说魏聘才,其人在不粗不细之间,西流东列,风雅丛中,究非知己,繁华门下,尽可帮闲。目下与李元茂同住梅宅,一无所事,唯有出外闲游。而元茂又另是一种呆头呆脑的脾气,与之长处,实属可厌。聘才思量道:“我进京来,本欲图些名利,今在京数月,一事无成。且梅老伯又到江西去了,要两三年才回。王老伯终是大模大样,绝无一点关切心肠。长安虽好,非久恋之乡,不如自己弄得一居停主人,或可附翼攀鳞,弄些好处出来,亦未可定。我想富三爷交游最阔,求他觅一机会,不甚为难。”主意定了,就坐车进城,来到金牌楼富宅。先着小使到门上一问,聘才听说三爷不在家,在对门贵大爷处打牌。小使出来,聘才说:“贵大爷我去年却拜过他,未曾见着,今日正好拜他。”即到对门来,传进片子,听得里面叫请,开了两扇中门。聘才进去,却是小小一个院落,只见贵大爷从正厅上走出来,迎上前,与聘才拉了手,让聘才进屋内炕上坐。聘才道:“兄弟来过几次,总值大爷出门,偏偏遇不着。”贵大爷道:“兄弟差使忙,轻易不出城。倒常想同富三爷出城,找吾兄逛一天,不是他没有空,就是我有事。再停两天就好了。”又讲了些闲话。
聘才留心屋内,却也收拾干净,一并是三间,东边隔去了一间做书房。院子内东边是粉墙,西边一个月亮门,内有一扇屏风挡住,想必是内屋了。只见炕上挂一幅蓝地白字的回文诗句,一幅冷金笺对子,是户部 [户部——官署名,为旧官制六部之一。] 总理写的。两旁是八张方椅。东边摆一书桌,一盆小小盆景。一面是几张方杌 [杌(wù)——凳子。] 。聘才正要开口,贵大爷道:“富三哥在此打牌,就在那屋子里,咱们那边坐罢。”就让聘才进去。走到书房门口,有一小厮揭起了一个香色布帘。聘才跨将进去,只见富三将牌往桌上一放,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伸腰,见了聘才,便站了起来,笑嘻嘻的道:“久不见了,好啊?”聘才拉个手,见屋里尚有两人,一人面南,一人面北。那面南的即起身照应,那面北的,便似照应不照应的,略把身子松一松,就坐了,仍看着手中的牌。
聘才看那上首一位的相貌,一脸酒肉气,两撇黄须,一双蛇眼,衣帽虽新,不合官样,约有四十四五岁。下首一位已有五十余岁,是个近视眼,戴了眼镜,身上也是一身新衣。聘才便问道:“这两位没有请教贵姓。”那上首的即答道:“姓杨,我是这里的街坊。”又问那位老年的,老年的慢慢的答道:“我姓阎。”贵大爷道:“这位阎简安先生,是华府中的师爷。那一位是精于地理的,又是富三哥的干兄弟,就在东胡同那大宅子里,号梅窗,行八。”说罢,小厮移了一张凳子,就放在富三上首,大家坐了。
富三道:“你好啊!你在城外天天的乐,你也不来瞧瞧哥哥。你知道哥哥惦记你,你不惦记我?我找你两三回,你躲着不出来。你天天儿瞧戏好乐啊!”聘才笑道:“哪里的话,哪一天不想着三爷!因梅老伯到江西去了,一切家事是托兄弟照应的,所以事情多一点儿。”那姓杨的便问聘才道:“足下在梅大人宅里?”聘才道:“是。”因问道:“认得梅宅么?”那人道:“怎么不认得?他们茔地的树还是我种的呢。”贵大爷道:“这杨老八的风水是高明的,我们内城多半是请他瞧的。”聘才便又拉拢起来。只有那个阎简安是冷冰冰的,只与富、贵两人讲话。富三爷道:“歇了罢,这牌打得闷人,就是我输了。算账罢!”阎简安便道:“怎么就歇?方才打了两转。”梅窗道:“算了,不用来了。”于是大家起身散坐,点筹码,是阎、富两人输了。聘才道:“倒是我吵散了。”富三一手捶着腰道:“我本来不喜欢这个,输了钱还惹闷。”阎简安道:“可不是。”杨梅窗笑道:“谁叫你们打得这么灿头,将牌都乱发的,不输你输谁!”阎简安笑道:“你好,我瞧见你几时又赢过钱?不过会讹人就是了。只好在我与富三哥面前混滂 [混滂——胡乱吹牛。] ,在贵大哥跟前就不能了。”大家说笑了一阵,贵大爷即命小厮拿出酒肴来,是四五样荤素菜,一壶黄酒。宾主五人小酌了一回。
席中,聘才对那阎简安问起华府的光景,那老阎就觉得有些高兴,便道:“敝东公子是人间少有的,府里的阔大爷是说不尽的。”聘才又问同事几位?简安道:“在府里住的有十几位,在老爷子任上的有十几位,其余来来去去走动的,不计其数。我是老爷子三十年的交情,同着出过兵,与那些个朋友是两样的光景,哥儿待我是父辈的礼数。其余就难讲了。”
原来这个阎简安是个半生半熟的老篾片 [篾片——俗称专门逢迎豪门富家以谋一点私利的门客,即帮闲。] ,却与华公有旧,嫌其心窄嘴臭,脾气古怪,所以叫他在府里住着。华公子是更不对的。杨梅窗是个土篾片,但知势利,毫无所能,又是个里八府的人,怯头怯脑。因与富三爷是干兄弟,又拉拢了些半生半熟的阔佬,仗着看风水为名,胡吹乱讲的一味贪财。或与地主勾通,或与花儿匠、工头连手,赚下人的钱,也捐了个从九候选,至于堪舆之学,实在不懂。是日谈次,倒与聘才合了式,便要与聘才换贴。聘才是乐得拉拢的,便十分应酬。只是那位老阎是势利透顶的人,如何看得起聘才?聘才也深厌其人。
五人欢叙了一回,各要散了,杨老八并约聘才另日再叙。聘才便同到富三家里来,又坐了一回,便把心事讲起。富三爷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挪到舍下来盘桓几时?”重又说道:“我们舅太爷府中朋友最多,今日听得老阎说辞了两位出去,如今正少人呢。”聘才道:“舅太爷是哪一位?”富三道:“你不记得?去年在城外瞧见那十几辆车,车内那个貂裘绣蟒的,叫作华公子的就是。”聘才心中十分欢喜,想道:“这华公子势焰熏天,若得合了式,弄个小小的出身,也还容易。”又遂问道:“他家去做朋友,不知要办些什么事?”富三道:“为什么呢?陪着喝酒,陪着看戏,闲空时写两封不要紧的书札。你还会弹唱,是更合他的心意了。这人本是个顶好的好人,只要尽拿高帽子孝敬他,他就喜欢;违拗他,他就冷了。我瞧你趋跄 [趋跄——依附权势。] 很好,人也圆到,你肚子里自然很通透的了。我们舅太爷笔底下也来的,去年老佛爷叫他和过诗,并说好,还赏了黄辫子荷包一对,四喜搬指儿一个呢!你要去,我明日就荐你,包管可成。”聘才听得喜动颜色,忙作揖谢了。因又想着这个老阎有些碍眼,忽又想道:“各人办各人的事,不与他往来便了。”再坐了一回,辞了富三回寓。
明日,富三就到华公府来,见了华公子,就荐聘才进府帮办杂务。华公子应了,说道:“我这里倒不拘人多人少,只要人好。是你的好朋友,自然不用讲了,就请你去讲一声,请他来就是了。”即吩咐林珊枝传谕总办,将魏师爷修金饮馔 [馔(zhuàn)——安排食物。] 说定。富三连连答应几个是,又进去见了华夫人,就辞了一径出城,通知了魏聘才,请其明日就去。
是日,聘才就与子玉说明,并谢数月叨扰。子玉吃惊道:“大哥何故要去?莫非嫌小弟有得罪之处么?”聘才连连赔笑道:“愚兄自到贵府以来,承伯父母同弟台如此恩待,岂尚有不足?无奈愚兄此番进京,家父谆谕自己,定要谋一前程出京。因此处稍可巴结,且富老三力为作合,且去看看光景。只隔一城,原可时常来的,弟台若不忘怀,华府园亭,闻说是极好逛的。伯母前请弟台先为禀明,明日起身时再进去叩谢。”李元茂在旁,闻得聘才要进华府,心中有些难过,道:“你去了,只剩了我,且你也少了个伴儿。我闻得华公子脾气不好,你倒不要去吃钉板,还是在此罢,过年再说。”聘才道:“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如今比不上你了,你是知县少爷,享现成的福。我不但自己不能受用,还要顾家呢!”子玉听到这句,便知不能强留,只得进去与颜夫人说了。颜夫人道:“既然如此,只好听他自去罢。但老爷出门时,嘱咐我好生看待,且说他倒能办事。但此时也无甚多事,如果将来有事,再请他回来亦可。”是晚即命子玉与聘才饯行,又送出四十两银子与聘才,聘才感激不尽。一夜与元茂谈谈讲讲,各有难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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