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奚正绅大闹秋水堂 杜琴言避祸华公府
话说聘才从长庆处回来,听其口风狡猾,似要万金身价,欲想个法子收拾他,叫他总不安神,自然就进府来。聘才没有别法,找了张仲雨一次,也没有见着。打算仍叫赶车的及三小子等去闹,但要耽搁几天才好,不然恐被他们看出来。华公子是一时高兴,况且他的声色享用不尽,自然也不专于一人身上。
这回书却要另叙一人,前回书中是耳闻其事,今日必须亲见其人。你道是谁?就是那奚十一。在长芦盐务里躲了一月,恰值来了一帮洋船,他家是个洋商,又旧有首尾,便汇了两万银子,又搭凑了五千银子的洋货,就重新阔起来。况木桶已坏,事情也就冷了,即便回京,仍旧一味的混闹。
这奚十一既是个大家子弟,难道就没有个名氏?他的官名叫作奚正绅,那些人将“十一”叫惯了。岭南人的口头话,“十一”两个字是个土字,因又叫他奚老土。此人初进京来,尚有一口广东话,不甚清楚,此刻渐渐说起官话来了。他却与两个人往来,且系相好,一个是张仲雨,一个是潘其观。张仲雨是惯向热闹场中走动,帐局子里逢迎,看见奚十一这样浪花浪费,打听得他家的底子,便已结交得很熟。及奚十一银子用完,要拉账的时节,仲雨即向潘三银号内替他借了十万。本是九扣,仲雨又扣了一千上腰,奚十一实得八千。但要用时,只得依了。如今有了银子,就先还了这票借项。到京来,一无所事,只与仲雨、潘三天天吃酒看戏。
这三个人本是一流的,所以愈交愈密。况潘三也是爱坐车的,讲到旱道上滋味,奚十一便当他是个知心朋友。试将奚、潘二人比较起来,还是潘三好些,虽然生得可厌,但其赋性疲软,一来胆小,二来老婆厉害,三来是个财主,防人讹他,所以心虽极淫,胆却极小,凡事不敢任性,此还算他的好处。若那奚十一,仗着有财有势,竟是无法无天,人家起他个诨名,叫作“烟熏太岁”,又有许多帮闲助恶的人,自然无所忌惮。且心上存着一个主意:在京耽搁,不过一年半载,选到了就要出京,不闹个淋漓尽致,也叫人看不起,不像个公子官儿。近来因等选,倒先请了一个刑钱朋友,是王通政荐的,每年修金一千二百两,已请到寓里同住,且先做起篾片来。
你道此人是谁?就是那位坐粪车的姬先生,见奚十一到班 [班——此处指位次、顺序。] 不远,且是个直隶州 [直隶州——明清时地方行政区域的名称。] ,若得个美缺,一二年就可发财;又知他是个大手笔,不过糊涂公子,官将来怕不是替我做的?便去求孙亮功,转托王文辉,竟是一说就妥。真是物以类聚,又是个爱淘茅厕的,臭味相投。进门住了几天,看出东家脾气,便要巴结,已将巴英官送他用了几回,奚十一心上极为畅快。那巴英官伺候过大老爷,在师爷面前,越发骄纵起来,况又得了几件新衣,裱糊好了,觉得更加光彩。姬亮轩每到情急求他,竟是勉强应酬,不是那从前服帖光景。
闲话休烦。一日,张仲雨在奚十一寓所吃早饭,宾主三人,叫了两个相公。仲雨是个贪财不贪色的,这些相公面上都是假应酬,不在里头讲究。而奚、姬两位,则舍此别无所好。奚十一更是下作,一饭之间,也要进去两次,从前还只一个,如今又添了巴英官,更比春兰巴结的好。巴英官肌肤虽黑,却光亮滑泽,得个“油字诀”,所以爱的人最多。姬亮轩醉后,也曾对人讲过。是日饮酒之间,奚十一叫春兰进去了一回,出来坐了一坐,又叫巴英官进去了。仲雨不知其故,只道有事,便与亮轩讲些闲话。这两个相公,一个是蓉官,一个是春林,皆是奚十一常叫的。蓉官对着春林做眼色,春林笑了一笑,亮轩也做眉做眼的。仲雨偶然看见,却不晓得什么,也不便问。蓉官忽问仲雨道:“你能有个相好姓魏的,他初到京时,我就认识他,却不见得怎样。前日我在富三爷家见他,体面得了不得,大鞍子热车,跟班亦骑上马。他如今做了什么官了?”仲雨道:“尚未得官,在华公府里当师爷,发了财,自然就阔了。”亮轩道:“我听得人说,华公府富贵无比,除了皇帝,就算他家,是真的么?”仲雨笑道:“这也是外头的议论。若说华府里,田地甚多,我听得有四十几个庄头,一年论租,就抵得一府分的钱漕,自然也算个极豪富的人家了。”亮轩点点头道:“我们东家也常提起,说华公子是他的世叔,华公爷是我老东家提台老大人的老师。有这么一个好世交,我们东家竟不拉拢。小弟是常劝他去走走,东家说,这是从前在军营保举的老师,那时华公子还小,说起来也未必知道,所以不肯去。就是现在那位徐中堂,做两广总督的,也是老师,在军营同拜的。如今只有二少爷在京里。我前日在街上看见他,坐着辆飞沿后挡车,有七八匹马跟着,相貌很体面,我看他将来也要做督抚的。我们东家也是不肯去,不知道什么脾气。”仲雨笑道:“徐二爷原是个顶阔的阔人,他与华公子真是一对。前日我为你东家,在他面前求了多少情,出了多少力,他还不晓得,我也没告诉他。论理你东家应该重重谢我呢!”亮轩忙问何事,仲雨笑道:“久后便知,此时也不必说了。”
只见奚十一出来,趿着双细草纲凉鞋,穿条三缸青香云纱裤,披着件野鸡葛汗衫。背后巴英官拿着柄黑漆描金鬼子扇,笑嘻嘻一轻一重的乱扑出来。亮轩出席相迎,仲雨也照应了。奚十一坐下,仲雨道:“你今日有什么事,这么忙?”奚十一笑了笑,方说道:“有点小事,都清理了。”便道:“我方才失陪,你们干几杯罢。”仲雨道:“喝得多了。”奚十一道:“好 话!快再干两杯,我们豁几拳罢。”仲雨道:“也好。”奚十一就与仲雨、亮轩、蓉官、春林豁了十拳。起初,还叫得清,后来便叫出怪声。广东人划拳是最难听的,像叫些杀狗杀鸭的字音。豁完了拳,讲些闲话。仲雨忽然问奚十一道:“如今有个顶好的相公叫琴言,在秋水堂住,他的师傅叫长庆,你曾见过么?”奚十一道:“没曾见,听是听得说过,是好的。”仲雨正要说时,蓉官道:“好什么?只得两三出戏。你叫他陪酒,终席不说话;要他斟盅酒,是没有的事。”春林道:“好沉架子!到他家去看他,倒是从不会客的。就是从前的王吉庆、李春芳,如今红字号的袁宝珠、苏惠芳,也没有这么大架子。要他中意的,才陪着坐一坐,不中意的,简直是不理。赏他东西,谢也不谢一声,也没有见他给人请安。”
奚十一道:“这么样的相公,没有遇见我,若遇见我时,他要这样起来,我就骂这婊子养的,他能咬掉我的卵子!”仲雨冷笑道:“别说你这奚老土,就是你那两位老世叔,是有名的大公子,尚且不能难为他,倒常受他的气。若叫你去,准还不能进他的屋子!要想见他?”亮轩道:“哪里有这话?我不信。岂有东家这样阔人还不来巴结?难道他不喜欢银钱的?”仲雨道:“别人你拿钱可以熏他,这小东西钱倒熏不动的。”奚十一道:“岂有此理!你不要尽讲海话,我看我去,包管他必出来,还待得我好。”蓉官道:“未必。或者出来见一见,就算高情了,要待你好,断不能。我见他待人没有好过,就是见那几位大人们,也是冷冷的。倒是他两个师弟天福、天寿会应酬,相貌又不好,人也不喜欢他。他师傅曹长庆,也是个古怪脾气,就是一门只爱钱,钱到了手,又不睬人了。”奚十一听了这些话,心上着实不信,对仲雨道:“你停一停同我去,看看到底怎样。”仲雨道:“别处都去,他那里我不去,况前日我还骂了他。”众人吃了饭,又坐了一回,仲雨告辞去了,两个相公又闹了好一回方去。
奚十一过了夜,明日早饭后,想起仲雨所说的琴言这么厉害,到底不信,要去试试。过瘾之后,同了姬亮轩,带了春兰、巴英官,自己换了件新纱衫子,坐了车,叫春兰、巴英官同跨了车沿,亮轩另雇一个车,到秋水堂来。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