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生离别隐语寄牵牛 昧天良贪心学扁马 第2节
到了家中,见过颜夫人,便到书房躺下,自言自语,忽叹忽泣,如中酒一般。次日即大病起来,心神颠倒,语言无次,一日之内,哭泣数次。初时见有人尚能忍住,后来渐渐的忍不住,见了他萱堂,也自两泪交流,神昏色沮的模样。颜夫人当他着了邪病,延医调治,甚至求签问卜,许愿祈神,一连十余日,不见一毫效验。一日之内,有时昏瞆,有时清楚。昏瞆时糊糊涂涂,不闻不见的光景,清楚时与好人一样。睡梦中呓语喃喃,有时叫玉侬,有时唤香畹,有时大骂奚十一、魏聘才诸人。颜夫人十分着急,颜仲清、王恂三天两日常来看视,心中虽是明白,却也无法可治,二人商量又不好对颜夫人讲,只好婉言解慰而已。
颜夫人每听子玉睡梦之中,必呼“玉侬”二字,心上便疑心子玉在外有什么勾当,便当玉侬是个女人,心有说不出的隐情。因又想子玉不常出门,出门必有云儿随去,一日便唤云儿来细细追问,说:“你跟少爷出去,到底去些什么地方?那玉侬是谁?还是娼妓呢,还是什么样的人?”云儿起初不招,只说:“少爷出门,无非是怡园及王少爷、史少爷几处,并没有个女人。小的如撒了谎,今天就活不过。”颜夫人想道:“好好问他,他必不肯认。”遂命家人拿了板子,吩咐:“着实与我打着问他!”云儿见要打,只得跪下磕头说:“实在是有个小旦,名字叫作琴言,少爷常去找他,见了面,两人也是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就是五月里,有一天说是到怡园徐老爷处,也是假的,就同了那个小旦,还有一个也是小旦,在东门外运河里游了半天,也是哭了半天。小的在船头上,别样话是听不见的。前日少爷到了那个小旦家里,那个小旦说起琴言进了什么华公府里去了,又把那个小旦给少爷留了一个纸包,小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少爷就在那里哭起来。他们劝住了,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小的没有一句谎话,至于别样的事,少爷是一点没有的。”
颜夫人听了,十分有气,便骂云儿道:“你就该结结实实的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直到要打才讲?若不看你还说实话,今日就活活打死!”喝退云儿,心中便恨起这个儿子来,年纪轻轻的,就如此荒唐,若说为了一个小旦,何至于就害如此大病。越想越气,欲要教训他一番,又看他病到如此,且自己也四十岁之外的人,只此一子,今病到如此,即教训也是无益。万一因这一番教训再添了病,更难治了,莫若待他好了再说。左思右想,便请进李元茂来,问其底细。
李元茂道:“小门生没同出去过,琴言不琴言,我也不得而知。我去年听见魏老聘常常赞那琴言,世叔就有些留心。到今年正月初六会馆团拜那一天,世叔看了琴言的戏,回来听得他们说好。以后的事,小门生实得没有见闻,要问魏老聘才晓得他们的细底。”颜夫人便叫门上许顺,到华府请魏少爷过来,有事相商。聘才却不晓得是这件事,近来与子玉颇觉疏远,竟有一个多月不来,今闻颜夫人相请,道是有些好事与他商量,隔了一日,便服御辉煌的出城。
到了梅宅,见过了颜夫人。见颜夫人脸上似有忧闷的光景。聘才先问了江西的近况,可有家信回来,又问起子玉,并说场期将近,今年一定高中的这些套话。讲了一回,颜夫人道:“子玉得了一个异样的病症。”便把病的光景说与聘才听,又将云儿、元茂的话也说了,便说:“小儿与这琴言到底有什么缘故?”聘才听了,便觉得有些踌躇不安,良心发动,脸上露出愧色,停了一会,说道:“去年小侄进京,是搭了一班戏子的船,内中有个小旦叫琴言。今年团拜这一天,却好见着他的戏,后来世兄不知怎样认识的,听说在怡园打灯谜时认识的,又赠了一张琴。小侄是个粗人,搭不上这一般的文人,其中怎样熟识,怎样交情,小侄却不晓得,世兄常往来的那一班公子,伯母也都知道,其中的深情,他们必知,伯母何不问问他们?”颜夫人道:“此时那个琴言呢?”聘才道:“琴言前在怡园学了什么新戏,为华公子赏识了。”说到此处,又半站起来说:“小侄受老伯与老伯母的厚恩,实在感激不尽,知道世兄是为这个小旦害成了这一场大病,荒废诗书,糟蹋身子,所以倒设法怂恿华公子买他。不料事有凑巧,有个姓奚的,为琴言在那里闹起来,要收拾他们。琴言的师傅害怕,不得主意,小侄因又劝他,于前几日已把琴言送进华公府了。琴言既进了华府,一时是不能出来的。小侄心中倒觉欢喜,从此世兄倒可以杜绝了这片心,可以作些正经事,不然也为这个小旦所累了。”
颜夫人听了,便怒上心来,颇恨子玉不成人,弄这些笑话出来,心上反感激聘才。先与聘才道了谢,又说道:“你兄弟如今病到这样,看来必是为这个小旦。睡梦中胡言乱语,忽哭忽笑,口口声声只叫玉侬,自然是为那个小旦进了华府的缘故。你兄弟虽没出息,但我跟前就是他一个,设或有些长短,他父亲回来,叫我何颜相对?世兄你是明白能办事,怎么想个办法,将他医好才好。”聘才摇摇头道:“此事甚难。从来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小侄是知道府上规矩的,难道伯母大人肯许他出去闹吗?”颜夫人道:“不是这么说,我岂肯纵容他出去闹小旦?就算我溺爱,也断不至此。我听云儿说,他与小旦见面,也只是哭,小孩子不知什么意思,谅来没有别的缘故,或是他们有些缘分也未可知。我想如今他眠思梦想的,总为着那个小旦。你既在华府里,你可想个法子,叫那小旦出来安慰安慰他,或者就好的快了。”颜夫人说到此,便已滴下泪来。
聘才皱着眉,也叹了一口气道:“偏偏遇着这个人,又是不顺人情的。况是二百银子一个月的工食,如何能叫的出来?”颜夫人问道:“怎么就要二百银子一个月?这个人想来是个活宝了。既然这么要钱,你兄弟是没有钱的,怎么又认识他呢?”聘才道:“琴言原不要钱,他师傅是非钱不行。小侄方才细想了,断无法子弄他来,必要和他师傅商量了,事方可行。他师傅又不肯讲白话的。”颜夫人道:“他师傅是怎样的?”聘才道:“难说话的很!在钱眼里过日子。要和他商量,除非多许他钱,尚不知他肯不肯。他怕得罪了那边,一年得不了这两千四百头,就难了。我看这个东西要和他讲白话,是断断不能的。”颜夫人听了这话,似乎要花些钱,便道:“只要把他叫得来,就给他钱也不要紧,但不知要用多少?”聘才道:“小侄再去见他讲讲看。总之小侄再没有不尽心的。先请伯母大人宽心。”说着起身告辞。颜夫人又含泪道:“多费世兄的心,此刻我也不说什么了。既然如此,请你今日就去,如来得及,今日就赐一回信更好。”聘才答应了,即便告辞出来,看了看子玉。
子玉见了聘才,虽在病中,却未忘前事,便合眼装睡,没有理他。聘才与元茂略谈几句,即便出来,一径回华府。到自己房中坐下,细细的想了一会,没有主意,即来找珊枝,把方才颜夫人托他话,都说与珊枝,又加上些话,又说:“我与这个兄弟是三代世交,且我这梅老伯母只他一子,人极聪明,相貌生得也极齐整。你只当行好事,怎么成全成全。他倘能医好了这个病,我也感激你不尽!”珊枝道:“我有什么法子?只好禀明了公子,说你说的,叫他去看一看就是了。”聘才连忙摇手道:“使不得!公子的脾气咱们还不知道?如此说,非但不肯,大家也不好看,须得另想个法子。”珊枝道:“你有法子,你就行,我是不管这些事的。”聘才听了此话,便深深的一揖道:“好老三,好兄弟,你若成全了这件事,我叫我那兄弟送你两匹新花样的好库纱。”珊枝被聘才再三求不过,踌躇了好一会,又触起自己的心事来,便说道:“明日叫他去就是了。若问起来,我自有话说,不说你就是了。”聘才听罢,笑逐颜开,深深的一揖道了谢。因看天色尚早,即坐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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