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论真赝注释神禹碑 数灾祥驳翻太乙数 第2节
子云道:“前日次贤见过大著内有一种《醒睡集》,此书可在身边么?”道生道:“此板早已劈化了。这是少年时无赖作这些东西,毫无道理。”子云道:“又闻得有些对戏目的对子。”道生道:“有数十条,也记不得了。”次贤道:“我们前日几个人也凑了好些。”又指琴言、蕙芳、宝珠三人道:“这三个,还有一个王桂保,他们也对了许多,比我们还好些。”便叫人到他书房,拿出一个单子,并上次所行之令,也写在上面,注了各人姓名。道生看了,连声赞好道:“不料这四位竟能如此!竟是我辈,老夫今日真有幸也!他们贵行中,我却也见过许多,不过写几笔兰竹,涂几道七言绝句,也是半通不通的。要似这样,真生平未见,怪不得诸公相爱如此。可惜老夫早生四十年,不然也可附裙屐 [裙屐——裙,下裳;屐,木鞋。六朝贵族子弟的衣着。] 之列!”诸人见他欣赏,个个喜欢。
那边仲清问道:“先生所藏金石甚富,且精于考辨,不知篆隶碑板,究以何本为最?”道生道:“古篆近人不甚讲究,如《衡岳碑》,相传七十七字,在衡岳密云峰。至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游南岳,拓其文刻于岳麓,杨用修又刻于滇南,杨时乔又刻于栖霞。辗转相刻,姑为弗论。余尝译其文曰:
‘承帝曰嗟,翼辅佐卿。洲诸与登,鸟兽之门。参身洪流,而明发禹兴。久旅忘家,宿岳麓庭。智营形折,心罔弗辰。往求平定,华岳泰衡。宗疏事裒 [裒(póu)——聚。] ,劳余神禋 [禋(yīn)——泛指祭祀。] 。郁塞昏徙,南溃衍亨。永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凡七十七字。王元美曰:‘铭词未谐圣经,类周篆、穆天子语’。此为知言。其次如周武王《铜盘铭》云:
‘左林右泉,后冈前道。万世之宁,兹焉是宝。’
亦岂三代语耶?其为赝作无疑。石鼓文,郑樵谓秦惠文后及欧阳三疑皆不足据。韦应物谓文王之鼓,宣王刻诗。马子卿谓宇文周时作,更为妄论。唯董、程二氏,以《左传》‘成王有岐阳之蒐 [蒐(sōu)——同搜。] ,证之,凿凿可据。以后则秦《峄山铭》,为宋淳化中郑文宝刻,尚不失为古篆。汉隶之最佳者,以孔庙《礼器碑》为第一,次则汉《曹景完碑》,一则神奇浑璞,一则丰赡高华。至魏之《劝进碑》、《受禅碑》、《祀孔子碑》,后魏鲁郡太守《张君颂》、李仲璇《修孔子庙碑》等等,优劣互见。汉隶已失,况其后乎?”仲清称善。
春航道:“《兰亭》聚讼纷纷,即定武本亦有二刻,真伪已分,究何以辨?”道生道:“《兰亭》刻于唐太宗贞观年。先太宗为秦王时,得于僧辨才处。贞观十年,始命汤普、冯承素、诸葛贞、赵模,各临榻以赐近臣。当时褚遂良、欧阳询各有临本,人并崇尚。所谓定武本者,欧临是也;唐绢本者,褚临是也。彼时欧临石刻在禁中,后石晋之乱,契丹辇 [辇(niǎn)——古代用人拉的车,后多指皇帝的车。] 石投于杀虎口,既为定武太守李景文所得,入于库中。熙宁间,薛师正出牧,刊一别本,以应求者,此定武有真赝二刻。其子薛道祖又摹之他石,潜易古刻,又剔损古刻,‘湍、流、带、左、右”五字为识。大观中诏向其子嗣昌,取龛宣和殿,后靖康之乱失去。及明弘治间,得于天师庵中,置于太学,而欧本复显。褚摹绢本,当时广赐各郡学官。如颍上石、长治县石皆得之,后明代颍上井中夜放光如虹,县令荀公异之,掘地得《兰亭》,并六铜罍 [罍(léi)——酒樽。] ,舍利 [舍利——佛家语。佛身火化后所结成的珠状物。] 数颗,即为荀令携至家,至今不知流落何处矣。至于各家临本,不可胜数,诸公自有法眼,无俟鄙人陈说也。”
春航又道:“人说汉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淳化、大观、绛帖、潭帖,此四帖可好?”道生道:“以鄙见论,以淳化为第一,次大观,次绛帖,又次潭帖。然宋人常谓潭帖在阁帖之上,又谓淳化创始,兼以王著摹手不高,未及大观之精美。然淳化气运朴厚,大观光彩浮动,比之诗则盛而渐晚矣。”众人尽皆拜服。
子玉问道:“先生方才说唐诗中、晚之分。小侄以唐诗自然推李、杜、韩三家。而王荆公定诗则称杜、李,又选杜、韩、欧、李四家诗,则以李太白居四。元微之亦谓杜在李之上,其优劣之意见于工部《墓志》。以太白天才,竟有不满人意处。韩昌黎则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乃自真心倾倒之意。究何所折衰?”道生道:“诗以性情所近,近李则好李,近杜则好杜,李杜兼近则兼好矣。元微之粗率之文,颓唐之句,于李岂能相近?自然尊杜而贬李。王荆公谓李只有一个家法,杜则能包罗众体。殊不知李亦何尝不包罗众体?特以不屑为琐语,人即疑其不能。大抵论太白之诗,皆喜其天才横逸,有石破天惊之妙。《蜀道》、《天姥》诸篇,摹拟甚多,而我独爱其《乌栖曲》、《乌夜啼》等篇。如《乌栖曲》云: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西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其《乌夜啼》云: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其高才逸气,与陈拾遗同声合调。且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故律诗殊少。常言: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以鄙见论之,李诗可以绍古,而杜诗可以开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于声调俳优者之所可拟义也。昌黎古诗,直追雅、颂,有西京之遗风。其五、七古尤好异斗奇,怪诞百出,能传李、杜所未传。读《南山》等篇,而《三都》、《两京》不能专美于前。人既无其博奥,又无其才力,尽见满纸黝黑,崭崭崿崿,所以目为文体,至有韵之文不可读之说。此何异听《钧天》之乐,而谓其音节未谐。特其五七言绝句及近体诗,非其所好,只备诗中一格,原不欲后人学诗,仅学其五七言绝句小诗也。”此一番议论,议论得个个首肯,宝珠、蕙芳等亦颇能领会。
子玉道:“诗之妙论,既闻命矣。韵有通转之分,且自魏晋而始。如李登之《诗韵》、吕静之《集韵》、齐周颙作《四声切韵》,梁沈约撰《四声》一卷,而韵谱成。隋陆法言、刘臻等本沈约之旨,又为《广韵》,唐郭知元又为《切韵》,孙愐又为《唐韵》,丁度、宋祁为《集韵》,景云已后又有《礼部韵》,王宗道之《切韵》,吴棫之《韵补》,元阴时夫之《韵府群王》,其合韵、分韵,究以何韵为是?”
道生道:“韵学之辨,诸家通转各有依据。沈约以越音而定八方之音,岂能尽合?而同一字也,而舌与齿为一音,齿与舌又为一音。即如五方土音,甚难吻合,所以支元之韵最杂,正不知何方人才能念出一韵来。昔分韵为二百六部,自淳祐中,平水刘渊始并为一百七部。《广韵》计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字,《集韵》计五万三千五百二十五字,《礼部韵》止收九千五百九十字。毛晃《增韵》较《礼部韵》增二千六百五十五字。刘平水之《礼部韵略》又增出四百六十三字。而古书尽变,说者谓韵之失不在二百六部之分,而在一百七部之合。阴时夫又较《礼部韵》、毛昂、刘平水韵,刊落三千一百余字,有去古雅而入讹俗者。又黄公绍之《韵会》,分并依毛、刘韵而笺注颇博,增添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二字,不为无补。第其次序,泥于七音三十六母,又为后人所议。今之韵即沈约之韵,但古韵之通,似较今韵为是。章黼之《韵学集成》,较定四声,而古韵之通转亦可类推。请以《雅》、《颂》、《离骚》古歌诗核之,古今通转之异可想见矣。”子玉避席而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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