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闹缝穷隔墙听戏 舒积忿同室操戈
话说聘才出京之时,曾问元茂要账,适值元茂赴通州去了。元茂与孙氏昆仲,都冒了顺天 [顺天——府名,约相当于今北京市。] 籍贯,府、县考过了,到通州院考。租了寓,进了场。元茂遇见了旧日窗稿,是先生改好的,便直笔而抄之。这孙嗣徽如何会做文章?遇见了一个同窗朋友,是个廪生,托其代请枪手 [枪手——指冒名顶替代他人考试的人。] 。那人与他请了一个人,讲定了八十两银子,写了契约,在场内与孙嗣徽枪了两文一诗。这个嗣元自己又不能作文,又没有雇着枪手,不得已在卷子上一阵乱写,不知写了一篇什么东西。
发案之日,嗣徽、元茂竟进了。复了试,元茂也还勉强得来,嗣徽仍是请人代做。到发落之日,忽然挂了一块牌出来,上写道:
查看宛平县童生孙嗣元文卷,字体草率,一字两格,方言俗语,杂字一篇,无两字可连,无一句可讲。是否系染狂疾,抑或是其本真,殊为可怪。仰通州知州,协同宛平县教谕,严为究问,以正功令,毋得混蒙狥 [狥(xùn)——同徇。依从,曲从。] 纵。速速!
元茂、嗣徽看了,也不知嗣元卷子上写了什么。嗣徽倒暗暗喜欢,与元茂进去叩见宗师。
宗师见了元茂,倒也没有讲话。孙嗣徽穿了蓝衫、皂靴,把个红糟脸擦得光亮,大摇大摆踱上前去。宗师见了,觉得他与诸人不同,甚是可笑。见他名字与孙嗣元像是弟兄,便问道:“有个孙嗣元,是你兄弟么?”嗣徽道:“是门生舍弟。”文宗笑道:“你兄弟有什么毛病么?”嗣徽随口答道:“舍弟有个结巴的毛病,说话愈急,愈说不出,此其一;左眼皮高吊起,时时要流眼泪,此其二;遇到门生说话,他即要驳起来,此其三。”文宗听了,笑了一笑。诸生也要笑时,只得忍住。嗣徽得意洋洋的,把肩摆了一摆,自己看看脚上的皂靴。文宗正色问道:“你那兄弟的卷子,写的并不是文章,是写几百个杂字,没有半句可讲,没有两字可连,是何缘故?这样不通人,怎样应过府县考?或是近日得了疾病,所以如此呢,或是本来就是这样?”嗣徽笑道:“若说舍弟有生之初,就有时而昏;有生之后,就无时而明。其府县考之得以有名者,乃门生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此舍弟之乐有贤父兄也。”诸生忍不住大笑。文宗把案一拍道:“胡说!你就是个疯子,快下去罢!”嗣徽失惊,打了一躬,摇摆出来。诸生掩口胡卢,一齐告退了。
嗣徽上了马,元茂坐了车,一同回寓。嗣元被州官叫了去了。却又得了个喜信,亮功放了安徽凤阳府。嗣徽心中大喜,就想回家等着,下科再花些银子找人枪一枪,就可以拔贡 [拔贡——清代科举五贡之一,每十二年,选拔在学生员中文行俱优的,贡于京师,称拔贡。] 了。无奈为嗣元的文卷尚未问明,只得再待两天。
元茂得了一个秀才,也就心满意足,如今又娶了亲,心中一无牵挂。却喜丈人与他父亲同在一省,便可同了媳妇回去,在任乐几年。也为嗣元之事未了,只好同着嗣徽守候。
那日饭后,元茂闷坐无聊,太阳也将落了,独自逛出城来。到了运河边,只见粮船如云,还有些官船,大旗招展,好不热闹。那粮船舱里,也有些妇女们,就望不清楚,把眼镜擦了一擦戴上,沿着河堤慢慢的走去,只管东张西望。见那些卖西瓜的与卖桃儿的,还有卖牛肉的,卖小菜豆腐的,挤来挤去。地下还有些测字摊子。还有那些缝穷婆,面前放下个筐子,坐在小凳上与人缝补。元茂望着一个缝穷的,堆着一头黑发,一个大髻子歪在半边,插一枝纸花。虽然紫赭色脸,望去像二十几岁的人,倒也少艾。两眼只顾瞅着,慢腾腾走出去,不防一条缆子一绊,栽了一跤,直跌到那个缝穷婆身上。那个缝穷婆正伸直两条腿,交跷着七寸长的花鞋,鞋口上捆了鲜红的带子。见元茂跌来,吃了一惊,恐他跌到身上,急起身躲时,腿未站起,元茂已倒了过来,刚刚压着了他。船上,岸上的人见了,齐拍手笑起来。这一笑,把个李元茂臊得满脸紫涨,把脚一伸,可可的踹在烂泥里,没了力,左手撑着地,右手按着缝穷婆的脚,使劲一支,遂支了起来,沾了一袜子泥,偏偏衫子被篙子扎破了一块。元茂满面无光,怔了一回。
只见那缝穷婆抖着布衫,连说道:“这是怎么说?走道儿会栽到人身上来!”元茂只得自认不是。那缝穷的尚要发作几句,见元茂一身绸绢,像个旗丁 [旗丁——押船运粮的军人。] 模样;又见他一袜子泥,衫子也扎破了,倒想揽这个买卖。便道:“你这衣裳破了,你脱下来,我与你缝缝罢。”元茂见他好言好语,便看自己样子,也难回去,便把长衫脱将下来,蹲在一边,看他缝补。又看那缝穷的,颇有几分姿媚:容长脸,小嘴,长眼睛,直鼻子,手也不甚粗,约二十四五年纪。一件旧蓝布衫,倒还干净。跷起了一双新布花鞋。元茂看得有些动心。那缝穷的手里缝衣,飘转眼来问元茂道:“你在哪一帮?”元茂不懂,眯齐了眼看他。那缝穷的又瞟了他一眼道:“我问你是哪一帮粮船上的?不是杭州帮吧?”元茂道:“我不是粮船上的。”缝穷的道:“你现在哪里住?”元茂道:“一进城门就是。我身边没有带着钱怎么好?你同到寓里去取罢。”缝穷的点点头。
缝完了,元茂穿上。缝穷的提了篮子,跟了元茂进城。元茂问他的住处,缝穷的道:“我也在城里。”元茂又问他的丈夫,缝穷的道:“我们当家的撑小驳船,如今在杨柳青呢。”元茂说一句,望一望,两人并着走。见他胸前高高的两个乳,元茂鼻子望空嗅嗅,觉有些汗香,心上有几分爱他,却又不敢问他。同进了寓,只见嗣徽的房门也锁着,不见一个人,缝穷的便跟了进来。看他开了房门,便靠在房门上,望着房里。元茂在炕上找了个青缎小褡裢,坐在房门口凳上,一五一十的数了四十大钱,递与缝穷的。缝穷的接了,笑道:“这钱太少,请高升些。”一手将钱往篮子里放了,笑嘻嘻的一脚跨进了房门,一手来抢了元茂的褡裢。元茂不放手。他是一脚在内,一脚在外。元茂将手一拽,那缝穷的随着手即扑倒在元茂怀里,笑个不住。那元茂岂是个坐怀不乱的?便登时动了色。如今娶了亲,已是老在行,比不得从前了,便把两腿夹住了他下身,将他抱起来。那缝穷的一面笑,一面还不放那个褡裢,笑得头发都要散了。元茂道:“你要钱容易,我给你,你要多少?”缝穷的道:“单是缝补的钱么?”元茂道:“那手工钱,我再加你二十大钱。我们讲个交情,你要多少钱?”缝穷的道:“讲交情,别人是二百六十六,我没有这个价儿,我总要四百钱!”元茂道:“我就给你四百钱。”对着他把嘴往炕上一扭,缝穷的道:“待我提了篮子进来。”元茂恐怕人来,关了门闩了,二人就在炕上云雨起来。
恰好嗣徽回来,望望元茂的房门没有锁,把手一推,却是闩着。知道元茂在内,便叫了一声:“开门!青天白日关门作什么?”元茂听了,吃了一惊,伏着不动。嗣徽又推了一推,元茂只得应道:“我肚子疼,要躺一会起来。不要来推门吵闹人!”嗣徽倒也不疑心,一移步间,踢着一样东西,一看是妇人戴的一朵纸花,拾起来闻一闻,有一点油气。心上想道:“哪里来这东西在他房门口?他又不肯开门,莫非他倒接个媳妇在里面受用么?”此时天未全黑,屋里尚有些亮,嗣徽到窗下一望,却是冷布窗心,元茂忘下了卷窗。嗣徽望到炕上,见一个妇人仰卧着,元茂正在那里高兴,淫声甚炽。听得那妇人低低说道:“起来吧,四百钱要怎样?已经值八百了。”元茂尚是老皮老脸的,被那媳妇一推,推出了笋。坐了起来,站在那元宝篮里拿块破布,抹了一抹,系好了裤。
元茂也穿了小衣,取出四百钱递与那媳妇。那媳妇收了塞在篮里,又道:“那缝补的钱呢?”李元茂又找那小褡裢摸钱,那媳妇一手抢去,连褡裢往篮里一摔,把肘抄着篮子,开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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