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群公子花园贺喜 众佳人绣阁陪新 第2节
忽见林珊枝走来,华公子便叫取衣服过来穿戴了,辞了春航,说道:“弟还要到舍亲处有事,明早送轿来再会罢。”一拱而别。外面送奁来那几位早已去了。诸人送下了阶,单是那春航送出。素兰见拿了他的扇子,便跟了出来。到上车时,华公子始见素兰送他,知他要那扇子,但又心爱此词,不忍释手,便对素兰笑道:“你好不解事!今日这个好日子,你拿这《断肠词》扇出来,不叫人忌讳的么?”一面说,把自己扇袋里的扇子取出来与素兰,道:“给你这一柄罢。”素兰请安谢了,华公子登舆而去。
春航、素兰进来,素兰将华公子换扇之事与众人讲了。把他的扇子展开来与诸名士看时,见一面画着两枝桃花,红白相间;一面写的小楷,却是美女簪花,娟秀无比,是两首《梁州序》的曲子,后注“金错园赏桃花和《桃花扇》曲”。春航道:“这楷书是闺阁笔迹。”众人看这两首词,情文互至,秀韵天然,赞叹不已。子玉道:“这第二首也像闺阁口气。”子云道:“不要是他夫人题的么?这两首像是唱和的。”仲清道:“未必,如果是他夫人写的,怎肯给人?”次贤道:“这话说得是。”诸名士在园内谈心。
却说那聚星堂上,王文辉见诸名旦一个不来,颇觉岑寂,又不好意思去叫他们,想蕙芳在账房里,便叫了他出来。蕙芳也累苦了,乐得出来歇歇,便到文辉席上来,就在文辉旁边坐了。此处是两席,那席是刘守正、周锡爵、杨方猷,这席是王文辉、陆宗沅、张桐孙。文辉道:“这几天我知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叫你出来歇歇,此刻也应没有什么事了。”蕙芳道:“也没有什么忙,借此倒可跟着张二爷学学。那张二爷实在可以,大大小小,没有一点遗漏。”陆宗沅道:“这是张老二的专门本事,大概遇着这些事情,这账房非他不可。”文辉问蕙芳道:“你将来打算怎样?也要立个主意。我若能放了外任,你同我出去罢,我就请你管账。”蕙芳笑道:“管账?我才帮了几天账房,已经闹得昏了,还能与你管账呢!我倒有个主意,而且还有几个人也愿来。我想开个古董书画铺,兼卖绸缎、纸张、花绣、香粉、花木等类,这些物件都到苏杭去置办。房子也有现成的,度香有所空房子,近着他住宅,也有个小花圃在内。看大家凑起来,如果凑得成,倒也有趣。我们也不想发财,不过借此安了身。几个相好聚在一处,也省得四方离散。”文辉道:“很好!我也愿来一份,我来与你掌柜。”蕙芳笑道:“我请不起你,你是就要放督抚 [督抚——清总督及巡抚的合称。] 的。你如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几件出来,借光摆摆罢。”王文辉道:“有,有,有!如果我放了督抚,我难带的东西都与你留下。”蕙芳笑道:“难带的东西想是粗笨的,你不要拿些木器家伙,什么铁炉子、铁火盆寄放在我处,我是不领情的。”陆宗沅、张桐孙笑起来。王文辉也笑,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你薄我,这还了得!”蕙芳也笑。
文辉手弄长髯,蕙芳道:“你那胡子怎么倒黑起来了?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文辉笑道:“这更胡说了!”便自己看看胡须,道:“老了。你们这些少年人,虽然与我们讲些玩笑话,心上是很嫌我们的。”陆宗沅笑道:“你不要带着人说,我们的胡子不是染的。”那边席上刘尚书、周锡爵、杨方猷都笑起来,唯有张桐孙是个道学人,不会玩笑。周锡爵道:“质夫,你那乌须药的方子,可是你孙亲家传你的?”文辉道:“他那几根胡子,要用什么乌须药!”继而一想,便大笑起来;陆宗沅也明白,也笑了。刘守正与杨方猷不解其故,连声的问。文辉就将亮功女儿漆头发一事讲出来,听得众人皆笑,连张桐孙也笑起来。周锡爵道:“既是这么着,质夫你何不到班里借个假胡子带着,省得这乌黑的东西沾染了你们如夫人的脸。”刘守正道:“这一染就直染到胸前呢!”文辉道:“嚼你的舌头!”陆宗沅道:“怎么你把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蕙芳道:“带着假胡子好。你索性把真胡子剃掉了,出门时带了假的出来,进房时就拆下,不更好看么?”大家又笑。
文辉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两下。笑着骂道:“你这尖酸刻薄鬼!怪不得田湘帆被你收管得服服帖帖,一强也不敢强。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明日就有个真状元夫人来,看你又怎样?”蕙芳脸一红,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玩笑?”周锡爵道:“媚香不要理他,你到这里来,咱们谈谈。”蕙芳到那边席上,打了一转通关,又到这边来打了一转。张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诸人已坐了一天,到迎亲时刻尚早,也各自暂散。那苏府繁华不能细述。
明日辰刻,春航先行了亲迎之礼,随后子云并一班迎亲的,押了花轿到苏府来。一切交代排场已毕,花轿回来。一路笙歌鼎沸,仪从纷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进了门,请出新人,拜了花烛,珠围翠绕,玉暖花香,说不尽富贵风流,温柔旖旎。外面那些宾客及诸名士又足足闹了一日。到晚间,春航进房,见了新人,果然应了子云的话,真像蕙芳,便万种温存,十分美满。真是佳人才子,玉女仙郎,占尽人间香福矣。明日,苏夫人请了他大姑奶奶浣香与徐子云夫人袁绮香去陪新,吃扶头卯酒。田太夫人请了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带了他大姑奶奶蓉华并媳妇孙少奶奶佩秋;又请刘守正的夫人,没有来,他媳妇吴少奶奶紫烟来了。周锡爵、杨文猷、陆宗沅的夫人都辞了。
却说华夫人清早起来梳妆,群珠伺候打扮停妥。华公子进来,在妆台边坐了一会,忽然笑道:“不知二妹心里此时怎样?还是苦,还是乐?”华夫人笑了一笑道:“亏你作姐夫的,讲出这句话来!”群珠也都微笑。华夫人见公子手内的扇子不是前日写的那一把,要过来看了一看,把这词念了一遍,道:“好词!这扇子哪里来的?”公子道:“是陆素兰的。我爱这首词,所以带了他回来。”华夫人道:“这首词甚好,但不像是送朋友的。若送朋友,怎么有这‘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呢?若说夫妇离别之词,又不像;说是赠妓的,也不甚像。然而语至情真,却有可取。”华公子笑道:“你真好眼力!这一评真评得不错。这首词是一个人送琴言的,可不是夫妇不像夫妇,朋友不像朋友,妓又不像妓么!然而有这片情,真写得销魂动魄。”华夫人道:“是度香作的么?”华公子道:“不是,是梅庾香,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己。”华夫人问道:“前日我写的扇子呢?你不要给人瞧。”华公子听了这句话,方想起给了素兰就是这扇,心中甚悔,一时没有留心,只得说道:“我不与人瞧。我恐扇旧了,已收起了。”华夫人也不疑心他给了人。
将要出门,带了宝珠、爱珠、蕊珠、珍珠、明珠、掌珠六婢,又带了小香儿与两个仆妇。此时新秋,天气尚热,也不须多带衣服,带了一个小锦箱,一个锦匣,装些花钿脂粉。外面叫一个老年的管家骑了顶马,金龄、玉龄、兰龄、桂龄骑了跟班马。华夫人出房到内花厅,就坐肩舆出了垂花门,上了车,另有车道,绕过大堂,家人方上马。随后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雕轮绣幰,流水一般的出城,来到了田宅。
众夫人已到,田老夫人迎下阶来,群珠扶拥着夫人进来。田老夫人一见,真是仙娥下降,玉女临凡。走上台阶,田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众夫人出座相迎,华夫人略略照应。管家婆铺下红毡,华夫人行拜见礼。田老夫人再三推辞,执定不肯。华夫人拜了,田老夫人也还了拜,然后与众夫人相见。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都不认识,徐夫人一一告知,都相见了,然后请出新人来拜见了婆婆,又与各位夫人也对拜了。六珠婢磕了田夫人的头,又与新人叩头贺喜。苏家陪房的一群丫环、仆妇十七八个,还有许三姐,都到华夫人面前来叩头,把三间花厅挤得满满的了。
鼓乐开戏,请新人正席居中,东西分了两席。田夫人定席,徐夫人坐首席,徐夫人道:“老伯母怎么将侄女当作客了?这首席该定新亲,是要华家妹妹坐的。”田老夫人只得让华夫人坐,华夫人道:“这个侄女如何坐得?”即对徐夫人道:“姐姐,我姐妹不知叙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日忽然推起来?”徐夫人道:“往日我就僭你,今日妹妹是新亲,况且你老远的出来,我又近在此,我如何僭得你来?”华夫人道:“今日姐姐是家母请来陪舍妹的,叫妹妹跟着姐姐过来,怎么今日倒要让我坐呢?”徐夫人笑道:“我今日与你让定的了!非但我不坐这首席,连那边首席我也不坐。那边自然要让王老伯母的。”田老夫人道:“这个贤侄女太谦了!若序齿呢,自然是王太太,但是老身请来作陪的,只好委屈些了。贤侄女不必过谦,从直些罢。”徐夫人哪里肯坐,便道:“老伯母吩咐,侄女就坐那边,这边是一定不坐的。”便走到西边去了。田老夫人见徐夫人决不肯坐,只得又让华夫人,华夫人又与徐夫人让了好一会,让不过徐夫人,经陆夫人也帮着田老夫人劝他,只得坐了。陆夫人坐东席第二,刘少奶奶坐第三;王少奶奶坐西席第二,颜少奶奶坐第三。田老夫人在东边作陪。陆夫人对田老夫人道:“太太那边不用你过去张罗了。”便叫蓉姑道:“你在那边代作主人罢,省得田老太太走来走去的费事。”田老夫人满面笑容,站起来说道:“若得姑奶奶张罗,就妙极的了!”说罢,便福了两福,蓉华连忙还礼。陆夫人道:“太太实在多礼,小孩子也当得起你这么着?他们姐妹聚会还高兴不过,只怕你老人家过去倒拘束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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