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桃花扇题曲定芳情 燕子矶痴魂惊幻梦
话说前回书中,华公子将自己扇子与素兰换了,后被华夫人问起来,方知将夫人写画的桃花扇子与了他,甚是懊悔。一日,即命家人去叫素兰,说明叫他带了前日的扇子来。
那日素兰正在蕙芳处,商议开那古董铺的事。苏、陆之外,尚有袁宝珠、金漱芳、王兰保、李玉林要来。大家商议:“那古董书画等物,公凑些起来也就不少,况且怡园花木极多,尽可分些来应用。我们何不先开起来?再到南边置办也未尝不可。若要等买齐了,就有两三月耽搁去了。”蕙芳道:“如今我们几个人凑起那古玩来,能有几样?而且也没有很好的东西,奇书名画更少,开张起来空空的什么样子!若尽靠些花木,不成个花局子了么?”宝珠道:“要凑东西其实也不难。若说书画,前日我见度香园中晒晾,也数不清有多少,一种书有十几部的,他要这许多作什么?法帖重的更多。若画,那似假似真的也有几十箱,横竖将来总饱蠹鱼 [蠹(dù)鱼——也叫衣鱼,一种昆虫,怕光。蛀食衣服、书籍等。] 的了,分些来,他岂有不肯的?至于古玩,好的自然不好去要他,他那不爱的东西,要几件来也就搁不下了。就怕什么香料、针黹 [黹(zhǐ)——缝纫、刺绣。] ,顾绣的东西倒少,又要新鲜,卖不得旧的,后来再添也可以的。这房子也不用收拾,一切俱好,器皿、什物皆有,我们一班人全进去,也住不满他。只要作些橱柜等物,一完备就可开张,中秋前后尽来得及了。”漱芳、兰保同声说好,又说:“就这么着,我们大家去找度香商量。”
正商议间,忽见素兰的人进来说:“华公子打发人叫,立等进城。”素兰道:“他叫几个人?”那人道:“就叫你一个,说叫带了扇子去。”素兰道:“我道他叫我作什么,原来是为这把扇子。”蕙芳道:“这扇子一定是他夫人写的了,所以来要回去。”素兰就辞了众人,到家换了衣服,带了人上车,一径到华府来。
先到门房应酬了几句话,再到珊枝处问了缘故。珊枝道:“我不知道,或者要你写什么。”素兰在珊枝房里略坐了一会,珊枝道:“公子在园中,就去见见罢,省得他等。”于是珊枝领着素兰一径入园来。只见秋色斑斓,灿然可爱。问了园童,方知在潭水房山。二人登高涉下,过竹穿林的走了好些地方,到了门口。珊枝先回明了,素兰进来见了公子。公子正在那里画扇子,旁边站着个小丫环,还有两个小书童。素兰请过安,站在一边,华公子命他坐了,素兰见公子所画的扇子,也是两枝红白桃花,设色鲜明,甚是可爱。华公子知他爱看,便递给他道:“你看看有什么毛病么?”素兰接了过去看了,道:“兼工带写,得意得神,钱舜举、徐熙合为一手!”公子道:“前日那把扇子带来没有?那是人家的,那一天我没有理会,带在身边。昨日那人来取时,我才想起给了你,这扇子却要还他。”素兰从扇袋里取出来,双手奉上。公子看了一看,搁过一边,便道:“你的书法我是请教过了,你的诗词我尚未见。何不将那《梁州序》也作一首,赏赏这扇上桃花。”素兰笑道:“字已是勉强的,诗词上没有功夫,不敢献丑。”公子笑道:“太拘泥了,你这样灵慧人,怕不是绣口锦心,作出来还要比人好。不要谦,今日在这里逛半天。既要制曲,自然不可无酒。”叫香儿到小厨房要几样果品,并要那莲心酒来。
公子道:“你们这班人,为什么从前定要学戏?既学了戏,倒又不专于戏,学成了多少本事!我想从前戏旦中,也没有你们这一派,就有几个小聪明的,也拿不出手,况且他们的品行,我就不好说了。”素兰道:“我们这样本事算得什么?因是我们这等人是不应会的,所以会写几个字,会画几笔画,人就另眼相待,先把个好字放在心里。若将我们的笔墨换了人的名氏,直怕非但没有说好,尽是笑不好的了。”公子笑道:“这话也有些理,但真好真歹,人也看得出来。若你们的笔墨真是那小孩写的仿格,小丫头描的花样,难道也说好不成?况且我又奉承你作什么?好歹自然要分得清,岂可没人之善?但是你们后来这个行业倒难,这碗饭也不是终于好吃的。”
素兰道:“如今我们几个人,现在想出一条道路。”就将蕙芳、宝珠等要开书画古董,并些针线、香料、花卉、绸缎等物,合成一个大铺子的话说了。公子点头道:“这倒罢了。你们这几个人,也只好老于是乡。这个铺子几时开呢?”素兰道:“此时货物都不全,所有东西皆要到苏杭去置买。先想凑些书画等件,布置起来,原不当买卖作,不过这几个人没有事,在那里坐了,作个公局的意思。至于要等置齐物件,必要到十月才能完备。”华公子道:“要些什么东西?定要到苏杭去,京里置不出来?”素兰道:“那里便宜。至于花绣、刻丝等物,皆是苏杭来的。”公子道:“定要那些东西么?依我倒不要,若卖那些东西倒俗了。”素兰笑道:“不过有这些东西搭配着热闹些,不然也与那些书画铺一样。且既作买卖,那伙计的薪俸饭食也须出在里头。”公子道:“自然,既开铺子,就要打算盘了。设或将来我来买把扇子,你也必得开个虚价儿。”说得素兰笑了。公子道:“你要些刻丝、顾绣的东西,只怕我倒有,若用得用不得,就不可必了。前日听说库房里蛀坏了几个箱子,糟蹋了多少东西!大约有七八十年没有用着他,还是我老老太太遗下来的,只怕用不得,颜色黯淡,花样古老了。如果用得,我每样给你些,教你开成这个铺子。至于古董、书画,也有,要好的不能,不过中等的。”素兰请安谢了,道:“府上中等的,就是外头上等的了。”
正说间,香儿领着两个书童,拿了酒盒来。珊枝见素兰喝酒,想没有什么差使,便走开了。华公子道:“喝一杯润润诗肠,好得佳句。”素兰道:“今日真要出丑,恐石子里榨不出油来。”公子道:“不用谦,况且是曲,一发熟极生巧。”素兰接过酒壶,与公子斟了,自己也斟了一杯,心中好不思索。且看那潭水房山的景致,屋是一统五间,东半临水,像怡园练秋阁光景。西边叠叠层层的危石,盘着藤萝、薜荔,陪着松柏桐杉。池内荷叶半凋,尚有几朵残荷,余香犹腻。其余草花满地,五彩纷披。后面玻璃窗内,望见绿竹萧疏,清凉爽目。素兰饮了几杯,公子道:“你看过后面那块石头没有?”素兰道:“没有。”公子领他从屋西到后面竹林中,素兰见有个石台,上面竖着一石,如春云出岫模样,顶平根瘦,有八尺多高,浑身是穴。公子向石根边一个小穴,指与素兰道:“你看这个字。”素兰看时,是“洞天一品石”五个字,又一行是“五月十九日米芾 [米芾(fú)——北宋书画家,字元章。] 记”。素兰道:“这就是米元章的‘一品石’么?闻是共有八十一穴。”公子道:“你数数看。”素兰数了一会,那高处及顶上的如何望得着,也就不数了。看了一会,问公子道:“我闻米元章拜石,成了佳话,后人便绘他的《拜石图》。听得这块石在安徽无为州衙门里,怎么取来的?”公子道:“米元章拜的石不是这块,那是无为军中一块英石,也生得玲珑,这是他宝晋斋的‘洞天一品’,若要考清这块石的来历,一时也说不清。这是我祖太爷在南边作官时,地下刨出来的。从运河运到张家湾,特作了四轮的大车,用十二套的牛才拉进来。”
素兰又到各处逛了一逛,重复进来,要了纸笔,说道:“方才倒想了几句,只是不好。”便写了出来,是:
春光早去,秋光又遍,一片闲情空恋。齐纨皎洁,写他红粉娟妍。恨随流水,人想当时,何处重相见?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休负了,金樽浅!
华公子看了,不禁狂叫好道:“你这首真是‘黄娟幼妇’,可称绝妙!恰是题画的荷花,何等凄清婉转,动人情味!”连吟了四五遍,忽将素兰看了一会,素兰低了头。公子凄然动容,叹了一声,又问素兰道:“你这首词是何寓意?要说得这样。”素兰道:“也没有寓意。公子画的是桃花,况今秋天,似乎不能与春日赏桃花一样题法。”公子道:“这个自然。但你另有寓意,不然何以要说‘恨随流水,人想当时,何处重相见’呢?而且又说‘韵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这明明是由前思后,翻悔从前、轻看春光之意。但凭你怎样惜春,而春不肯留,又将如何呢?”素兰被他说破词中之意,只得遮饰道:“其实我倒没有什么寓意,公子这一讲,倒像有意题的了。”公子笑道:“你明明将琴言借题发挥,感讽我,但究竟是他负我,非我负他。我如今一想,在我这里,也终非了局,如今他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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