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才子词科登翰苑 佳人绣阁论唐诗 第3节
蓉华道:“妹妹实在好记性!我只记得几句最佳的:是‘瘦妻面复光,痂女发自栉’,还有‘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归美明皇,其意正大,不高于刘禹锡之‘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白乐天之‘六师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么?至于《南山》诗我虽看过,但一句也不记得,佶屈聱牙 [佶(jí)屈聱(áo)牙——佶屈:曲折;聱牙:拗口。(文章)读起来不顺口。] 的,如何念得?且字又难认。嫂嫂你倒记得清么?”佩秋道:“我原是查了来,故意考你们的。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韵之多,且字又难认。”琼华道:“你数错了。《南山》诗一百零二韵,内中一个重韵也没有,真与《子虚》、《上林》一样,非大力量不能!”佩秋道:“你说没有重韵,我说也有一韵:‘常升棠丘望,戢戢见相湊’,又云‘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湊’,不是两个‘凑’字?”琼华笑道:“你又论错了。‘或赴若辐湊’的‘湊’字虽刻的是三点水,其意是辐辏之‘辏’,是‘车’字旁。我要请问嫂嫂,鸟兽的‘兽’字 去了‘犬’旁,是读什么字?”佩秋笑道:“有这个字?想还是‘兽’字。”琼华笑道:“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记得‘因缘窥其湫,凝湛 閟 阴兽’注:‘兽,畜产也。’大约也是蛟龙所生的子,如虫的子为虾一样的光景。”
蓉华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时,倒是必取的。这些诗都能这么烂熟,真是亏你!”琼华笑道:“我却倒是因出了这两个题目,新近才看熟的。”蓉华道:“你拿那《南山》诗来给我瞧瞧。”琼华找了出来。蓉华看了两句,数了一数,问琼华道:“第七韵是什么字?”琼华笑道:“哪里有这种问法!就算熟极的,也不能记得第几韵是什么字。等我数下去。”即一韵一韵的念出来,笑道:“是‘瘦’字。”佩秋道:“这实在难为他了,背得这么熟。想姑娘和韵是必定和得出来的。”琼华道:“这一百二韵,字虽难些,倒容易用。那《北征》诗,方才姐姐说的‘不闻殷夏衰,中自诛褒妲’,这个‘妲’字就难用得很,不知他们考上的是怎样用?妹夫、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除了这个也无二用了。”佩秋笑道:“只要问二姑爷就知用法了!”琼华脸上一红,不言语。
佩秋道:“将来二姑爷过门,第一天就叫二姑爷要背清了诗韵进房。不然关了房门,叫他跪在门外,别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们女人中也有个博学的呢!”蓉华笑起来,琼华更觉含羞,停了一停,说道:“想是我哥哥跪过的。”佩秋笑道:“可惜我不配。若配时,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蓉华道:“日子快了,我们姐妹也不能常在一处了。妹妹是个有福气的,不比我们。”又说道:“看看你外甥再来。”便出去了,佩秋也同了出去。琼华暗想道:“姐姐一肚子的牢骚,这也难怪他。但姐夫这样才学,终要高发的,不过迟早些罢了。”又想自己的郎君才得十九岁,已能如此,真是难得。但听得从前有个什么琴言,害他病了几场,如今不知这琴言又怎样了?
却说王文辉定了九月十九日吉期。颜夫人写了家信,说子玉已中宏词,又即完姻,一切交与仲清办理。仲清打起精神,幸他本来旷达,也不将这些得失放在心里,便照常一样。过了几日,吉期已到,两边各请喜酒,还有那些名旦夹在里头,送戏送席的闹了好几天。洞房花烛之夜,子玉一见,颇觉心花开放。说也奇怪,倒不是作书人说谎,也是前定姻缘,皇天可怜子玉这一片苦心:因琴言是个男子,虽与子玉有些情分,究竟不能配偶,故将此模样,又生个琼华小姐出来,与琴言上妆时一样,岂不是个奇事?此事颜夫人久知,当日见了琴言,即说像他媳妇。这么看起来,就是两家的相貌,也是五百年前就定下的了。一见之后,又未免有些感触起来。忽又暗暗的解释,遂成就了良缘爱果,自然也不像那梦中措大的光景。若像那梦中的光景,岂不要将个琼华小姐气死了么!
明日,也请了袁琦香、苏浣香、浣兰、吴紫烟、王蓉华、孙佩秋来陪新人。群仙高会,又叙了一日。华夫人因是父亲得意门生,又是年伯母来请他,所以欣然而来。至排场热闹,与田家一样,不能细述。以后子玉闺房之乐,真是乐不可言。一个仕女班头,一个才人魁首。或早起看花,或迟眠玩月,或分题拈韵,或论古辨疑,成了个闺房良友,自然想念琴言之心也减了几分。
一日,子玉在房中与琼华谈心,值馆中有事请他,即便穿衣出门,不意将个小锦囊落在地下。琼华拾起解开时,见折着两张字,一张认得是子玉笔迹,一首《金缕曲》,反复吟哦,甚觉悲楚,知是送别词。再看那一张,也是《金缕曲》,想是那人和的,又看了信笺,写着琴言的名字,不觉心中甚喜,想道:“我几次问他那琴言,他总不肯告诉我实话,倒取笑我,说我与他生得一样。如今叫我拿着了凭据,看他回来怎样抵赖?原来他们有这样深情,彼此魂梦相唤,又说肠已断了几回,这个情倒是人间少有的。”又想:“我在家时,常听得哥哥与姐夫议论这个琴言,说他这段情来得很奇,令人想不出来的。今看了这两首词,果然非有情有恨人说不出去。”便将那词稿收起,将那锦囊挂在一边。
少顷子玉回来,一时倒想不起锦囊。忽见挂在那边,便吃了一惊。琼华故作不见,只见子玉欲取不取,如有所思,颇为可笑。子玉忍不住把锦囊取了下来,捏了一捏,空空的,心甚着忙,知道琼华取了去了。别样倒还可以辩,唯有那信上有琴言的名字,如何辩得来?欲要问时,又不好径问,只时时偷望琼华一眼。琼华忍不住笑了一笑,子玉借此进言,便问:“为何好笑?”琼华道:“我笑么?我其实也不要笑,偏无故的笑起来。”子玉也笑道:“哪里有既不愿笑,而偏要笑的?正是人世难逢开口笑。”琼华又笑说:“人生有几断肠时?”子玉听了这句已打到心坎里来,便不敢再问,心上想:“走开了就算了,省得讲这一番糊涂账。”琼华已瞧出他要走,若走了,这话就说不成,便要将话兜住他,对子玉道:“我今日见了两首好词,我念给你听。”便念将出来。子玉笑道:“你不必论什么,单论这两首词好不好?”琼华道:“好!若不好,我还念熟他?但我不甚懂得词中之意,你讲给我听。”子玉笑道:“但凡诗词的意也不能讲的,一时要凑成那一句,随便什么都会拉上来。只可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若要认真讲起来,那《离骚》美人,香草之言,也去凿凿的指明他吗?”琼华笑道:“寓言是寓言,实话是实话,我也会讲。”
子玉听了想走,琼华拉他坐下,便念那词道:“‘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第一句就讲得这样沉痛,若叫我要接一句,就接不下了。好在一句推开,说‘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人说‘黯然而魂消者,唯别而已矣’。你便说魂消还不算,也不晓得消了多少回了。‘又过了几回肠断’,这肠也断了几回。”说到此,想了一想,又道:“‘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又是一开一合。这上半阕已转了三层,这片情谁人道得出来?若算常常厮守,毫无间隔,成了一家眷属不好吗?偏偏的又要分离起来。”又念道:“‘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我读到此也觉心酸,况身亲其际,不知要怎样呢!以后就去得远了,望又望他不见,也不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所以说‘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然江湖虽只浩漫,要说我的愁肠,只怕一半还浣不尽呢!所以说‘也难浣愁肠一半’。底下真是奇想,难道身虽离开了,不许我们魂梦相会么?但隔得老远,魂梦又未必能来。或者心动神知,且呼他的名字或者倒呼唤得来。于是非但我这边唤他,他那里也呼唤我,两边凑合,竟能凑着也未可知。所以又说‘若虑魂梦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这句也不消解,不过和墨和泪请你看就是了。是这么解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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