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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屈方正成神托梦 侯太史假义恤孤 第2节

忽听得道翁叫人,琴仙急忙过去。见他歪转半身,当他要解手,问了他,摇摇头,心上要坐起来。琴仙叫刘喜来帮着扶起,把两个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你们去找我那些诗文集来。”琴仙忙去开了箱,一部一部的搬过来。道翁问了书名,又过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诗文稿子,一本书画册,其余都叫烧了。琴仙哭道:“这些诗文著作,一生的心血在内,正可以留以传世,为何要烧了呢?”道翁道:“你不知道,我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至今日这个模样。总是他误了我,若留了他,将来是要害人的。叫人学了我,也与我一样偃蹇 [偃蹇(yǎn jiǎn)——失志。] 一生,为造物所忌!断断留不得,快拿去尽行烧了!”琴仙万种伤心,十分无奈,只得到外面烧了几种,又自藏了几种。道翁将方才留的诗文、字画付与琴仙道:“这个给你作个纪念。”琴仙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只是掩面呜咽。

道翁又叫取笔砚来,琴仙磨了墨送上;道翁要纸,琴仙又送上纸,扶正了他。刘喜搬过一张小桌放在床前,琴仙在旁照应。道翁喘了一会,刘喜拧了毛巾与他擦了脸,漱了口。道翁执着笔,颤巍巍的一大一小写了一篇放下。又喘了一会,眼中掉下泪来,叫一声:“琴儿,我有句话吩咐你。”琴仙含泪听训。道翁道:“你虽幼年失路,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须多嘱。你回京后自然旧业是不理的了,徐度香处尽可寄身 。”琴仙听到此,便哭起来,不能答应。道翁又道:“这个遗言你收好了,将来到京之后与度香,他必有个道理。”琴仙接了过来,看是:

六月八日,偕侯石翁游清凉山,登绝 ? ,为罡风 [罡(gāng)风——道家称天空极高处的风。后亦指强烈的风。] 吹落堕地,致伤腰足,归卧不起,呕血数斗,现寓白下萧寺中。弥留之际,旦夕间事也。伤哉,伤哉!素车无闻,青蝇谁吊;骸轻蝉蜕,魂咽江潮。一抔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谁托?琴儿素蒙青眼,令其来依。呜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于九泉也。残魂不馁,当为报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感恩之雀。肝胆素照,神魂可通。不尽之言,伏唯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绝笔。

琴仙看了,不觉恸倒在地,刘喜也哭了。道翁命刘喜扶起琴仙,琴仙独自倚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殡殓之后,即埋我于江岸,也不必等过百日,你速速进京罢。你将我的文凭,送到石翁处,托他在制台前缴了,要他与我作篇传。人虽不足传,但我一生之困苦艰难,也就少有的。”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应。刘喜也泪落不止。满屋中忽觉香风拂拂,道翁叫刘喜与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桌上焚了一炉香,道翁跏趺 [跏趺(jiā fū)——盘腿而坐。] 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个不吉的光景。只见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四句道:

一世牢骚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侯。

江山故国空文藻,重过南朝感旧游。

题罢,掷笔而逝。琴仙一见,又昏晕倒了,慌得刘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双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天。刘喜连连解劝道:“大爷,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后事要紧!这么个热天,也不宜耽搁。”琴仙哪里肯听,又哭了好一会,直到泪枯声尽,人也起不来了。刘喜扶了他起来,又拿水来与他净了脸,琴仙才敢仰视。

只见道翁容颜带笑,玉柱双垂,室中余香未散。琴仙对刘喜道:“你看老爷是成了仙了。”刘喜道:“老爷一生正直,岂有不成仙之理!”刘喜与琴仙商议道:“前日扣下船价二十两,已用了四两,还有十六两。我的箱子,他们算有良心,没有拿去,内中破破烂烂也可当得二三十千,共凑起来五十吊钱是有的。老爷的后事,也只得将就办。或者报丧之后,有些分子下来也未可定。但这件事怎样办呢?”琴仙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尽要仗你费点心的了。”刘喜道:“这个不消吩咐。”于是先将道翁扶下,易箦 [箦(zé)——床席。] 之后,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昨日请的李大夫方来,闻得死了,即忙回转。刘喜出去料理,一个人又没有帮手,棺材买不对,只得向和尚买了那一口停放在后楼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钱。其余作孝衣,叫吹鼓手,请僧念经,雇了一个厨子,忙得不了。琴仙诸事不能,唯在床上守尸痛哭,水浆不入口者两日。刘喜又疼他,也无空劝他。入殓之后,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在灵帏伴宿,刘喜也开铺在一边。

此时正是中元时候,是盂兰盆鬼节。南京风俗,处处给孤鬼施食,烧纸念经,并用油纸扎了灯彩,点了放在河中,要照见九泉之意。一日之内,断风零雨,白日乌云,一刻一变,古寺中已见落叶满阶,萧萧瑟瑟。夜间月映纸窗,秋虫乱叫,就是欢乐人到此也要感慨,况多愁善哭如琴仙,再当此茕茕顾影,前路茫茫,岂不寸心如割!正是死无死法,活无活法。若死了,道翁这个灵柩怎样?岂不作了负恩人?若活了,请教又怎样熬这伤心日子?数日之间,将个如花如玉的容颜,也就变得十分憔悴了。饮食也减了,一个来月,日间唯喝粥两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时晚上,酸风动魄,微雨打窗,琴仙反复不寐,百感交并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脚下又虚飘飘的。听得刘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时,见枕头推在一边,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鼾声大振,一手摸着心坎。又见一个耗子在他铺上走去,闻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声,耗子跳了过去。琴仙也转身回铺,听得刘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几声,便骂起来,忽然一抢出来,往外就跑,唬得琴仙毛骨悚然,不知何故,忙出来拉他。刘喜撞开长窗,望着大树直奔上去,两手抱住不放。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会,不见响动,才大着胆走上前,见刘喜抱着树,又在那里打鼾。琴仙见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几声,推了几推。刘喜方醒过来,问道:“作什么?”琴仙道:“你是什么缘故?睡梦中跑出来抱住了树?”刘喜方揉揉眼,停了一停,道:“原来是梦!我方才见张贵来扯我的被窝,我正要捉他,问他的箱子,一赶出来,抱住了他,不想抱着了树,又睡着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又好笑,同了进来,关了窗子。刘喜倒身复睡,琴仙也只得睡下。

恍恍惚惚的一会,觉自己走出寺来,见对面有个书铺,招牌写着“华正昌”三字。有个老年掌柜的照应了他,琴仙即进铺内。忽听锣声锽锽,又接着作乐之声。回头看时,见一对对的旌旗幡盖,仪从纷纭。还有那金盔金甲,执刀列道,香烟成字,宝盖蟠云,玉女金童,华妆妙像。过了有半个时辰,末后见一座七香宝辇,坐着一位女神,正大华容,珠璎蔽面。看这些仪仗并那尊神,都进寺里去了。琴仙也跟了进去,却不是那个寺,宝殿巍峨,是个极大所在。只见那些仪从,唱名参见后,两班排立,弓衣刀鞘,俨似军中,威严可畏。琴仙躲在一棵树后偷望,见那尊神后站着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栉的,有捧书册的,有执扇的。

只见那尊神说了几句话,却听不明白。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童子来,约十二三岁,虽然见他清眉秀目,却已头角峥嵘,英姿飒爽,走上阶去,长揖不拜。又见那尊神似有怒容,连连的拍案,骂那童子。见那童子口里也像分辩,两人似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见那尊神颜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而立。又见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个侍女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女便入后殿。少顷捧着一个古锦囊出来,走近童子身边。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双手将衣襟拽起,侍女把锦囊一抖,见大大小小、新新旧旧、五颜六色共有百十来支笔,一齐倒入那童子衣兜里。见那童子谢了一声,站了一会,尊神又与他讲了好些话,那童子方徐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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