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二 司马迁传第三十二 第4节
事情不是一二句话,即可以向俗人解释得清楚。我的先人不曾立下过盖世的功勋,享受到剖符丹书的荣耀,所任职务也仅是负责文献、史籍、天文、历法,近似于负责占卜、祭祀的官吏,在皇上眼中,如同倡优一样,可以任意侮慢,也为世俗所轻视。假若我伏法被杀,好似九牛身上拔去一毛,性命与蝼蚁又有何区别?世人看待我的死,不可能与死于名节的人相比,只会认为我是罪大恶极,对自己的罪行无法狡辩,获罪难免,才走向刑场。为什么?我的工作性质,已经决定了人们对我的看法。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的意义有所不同。人受到惩罚,首先不能辱没先人,其次不能辱没自身,其次不能受到非礼的侮辱,其次不能受到责骂的羞辱,其次不能被绳索捆绑,其次不能穿上囚服,其次不能戴上刑具,受到箠打的凌辱,其次不能剃去毛发,戴上铁圈受辱,其次不能毁伤肌肤,割裂肢体受辱,最极端的则是接受腐刑,这是最重的侮辱。《礼记》上讲:“刑不上大夫”,指的就是要爱护士人的气节,不能随意忽视。猛虎游弋于深山,百兽恐惧,等到落入陷阱,关在兽笼里,摇尾乞食,虎威已经荡然无存。因此上古时才有画地为牢,士人拒绝进入,削木为吏,士人拒绝应对,以自杀来面对羞辱。而今,士人却要面对着:手足遭到绑缚,身上戴上刑具,暴露肌肤,忍受箠打,关在幽深的大牢里。到了那时,面对着狱吏,谁还敢不以头撞地,看到狱卒,也只能是屏息静气。为什么?已经被牢狱中的积威吓破了胆。投入监狱中的士人,说不会受辱,那只能是自欺欺人,人那里还有尊严!当年的西伯周文王,是身为伯爵的诸侯,被拘押在羑里;李斯,是秦国的丞相,最终受到五刑的处死;淮阴侯韩信,曾经是楚王,在陈县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南面为王,也曾经被关押在牢狱,受尽折磨;绛侯周勃诛杀吕氏家族,权倾朝野,也曾经被关在请室;魏其侯,身为将军,也曾经穿上赭衣,戴上三种刑具;季布曾经做过朱家的钳奴;灌夫曾经在居室中受辱。这些人均为当时的王侯将相,声名远扬,等到身陷囹圄,没有含愤自杀,也只能是与平民百姓一样,古今相同,怎么会不受到侮辱!因此说来,人的勇敢和胆怯,是形势造成的;人的强与弱,是环境逼迫的。这其中的道理,明白以后就不会再感到奇怪!人不能在定罪前就自杀,稍显犹疑,等到鞭子落在身上,再想着去为名节而死,岂不是太晚!古人对于士大夫用刑非常慎重,就是因为这些道理。人没有不贪生怕死的,思念父母,顾念妻儿。也有激于义理的人,不屑于此,但那也是迫不得已。我不幸很早即失去双亲,又没有兄弟姊妹,孤身一人,少卿想我当时会怎样地思念妻子、儿女?勇敢不一定非要为名节去死,怯懦也可以向往道义,何时何地不能激励自己!我虽然怯懦,为活命而苟延残喘,也懂得生命的意义,以至于含垢忍辱在狱中受刑!奴婢侍女尚能够不甘受辱而自杀,我却面对着死亡,竟然这样身不由己!之所以隐忍苟活下来,陷入粪土而不愿意离世,是我心中还有着未了的愿望,耻于一旦死去,所著作的文章不能流传于后世。
自古以来,有多少富贵者声名湮没,人数难以统计,只有那些卓越的人,才会留名于后世。西伯受拘,演绎《周易》;仲尼受困,撰写《春秋》;屈原流放,楚辞《离骚》;左丘失明,著有《国语》;孙子髌刑,整理《兵法》;不韦迁蜀,传世《吕览》;韩非被囚于秦国,才有《说难》、《孤愤》的问世。《诗经》三百篇,大抵是圣贤遭难受困,发愤努力而完成的。这是因为他们心中郁结,壮志难酬,不能够尽抒胸臆,才不得不用笔来表述,辑录下来,昭示于后人。比如左丘明双目失明,孙子被施以刖刑,均已经成为废人,不能再与常人一样,只好退而写书,以抒发愤懑,希望通过文章,阐释自己的志向。我不揣冒昧,也以身残为籍口,收集整理天下的轶闻趣事,考察成败得失的起因,总结国家兴衰的教训,写成一百三十篇文章。希望能够找出天人之间的联系,理清古今演绎的规律,提出独家的看法。初稿还未完成,即遭受李陵之祸,痛惜著作不能写完,因此在身受腐刑时,仍然心存意念,面无愧容。现在全书已经完成,希望能够将其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后人,在通衢大都,人们都能够读到它,以此来弥补我此生所经受的屈辱,即使再忍受千刀万剐,又有何惭愧!然而这只能与智者交谈,又怎能向俗人流露。
我已经遭受这样的酷刑,卑贱之人岂难在社会上重新立足,常受到世俗的诽谤、议论。我以口舌之灾遭此横祸,被乡邻们所耻笑,让先人蒙受羞辱,还有何面目再到父母坟前去祭扫?即使再经历千秋万代,也难以洗刷我经历的屈辱!言及此,我已经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在家中常感觉忽忽若有所失,出门则茫然不知所往。一想到遭受的羞辱,即会汗流浃背,难以名状。我现在身为宦者,如闺阁之臣,难道因为羞辱而躲藏于深山洞穴之中!也只能是随着世俗而沉浮,因循时事而俯仰,以麻痹自己,免得疯狂。而今少卿教我在朝中举荐贤良,这更是显得荒诞不经。即使我有此想法,自我修饰一番,花言巧语,聊解忧愁。也只怕到那时不但无益,还会被世俗所猜疑,最终只能是再取其辱。等到我去世之后,或许能够看到我的功过是非。书不尽意,略陈鄙陋。
司马迁去世后,他的史书开始面世。在宣帝朝,司马迁的外孙平通侯杨恽首先评论司马迁的著作,《史记》遂开始在社会上流传。到了王莽在朝中执政,有人请求朝廷封司马迁的后人,司马迁的后人被封为史通子。
赞辞如下:从上古以来,有了文字即开始有史官职务,由史官记录下史料,载入典籍。到了孔子编撰《春秋》,记述的内容,上至唐尧,下至秦缪公(公元前659-前621年)。唐尧、虞舜之前虽然也有文献记载,但留存下来的极少,有些记载荒诞不经,不能够当作经典,因此说黄帝、颛顼的历史,还不是十分清楚。到了孔子编修鲁国历史,编撰《春秋》,左丘明辑录史实,撰写《左传》,又将不同的史料,编写进《国语》。还有《世本》,辑录了黄帝以来,到春秋时的帝王、公侯、卿大夫,以及帝王世家谱系的传承。春秋之后,七国纷争,秦国最终兼并了天下各诸侯国,又有了《战国策》的问世。汉兴以来,伐秦而后平定天下,又有了《楚汉春秋》。司马迁根据《左氏》、《国语》,还采用了《世本》、《战国策》中的内容,将《楚汉春秋》中所记载的,也详列在书中,一直写到武帝天汉年间(公元前100-前97年)。叙述秦汉的部分,较为详细。摭取典籍,采用民间的传说部分,上古时的传略,写得较为简略,有些部分,还存在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因为涉猎的史实非常广泛,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年,司马迁可谓是辛勤劳苦,努力耕耘。但对于是非的评论,不如古人,论述大道是先黄老而后六经,叙述游侠则舍弃士人而收录奸雄,谈论货殖时则崇尚财势而羞于贫贱,这是司马迁略显不足的地方。刘向、扬雄博览群书,均认为司马迁有良史之材,赞赏司马迁善于厘清条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俗,文章叙事直观,引用史实,强调实据,不虚美,不隐恶,可谓是实录历史人物。呜呼!以司马迁这样博学多才的士人,还不能凭借着智慧,安身处世,最终遭到迫害,惨遭酷刑,遂发愤著述,《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内心的真实表露。从司马迁的表述中,很像《小雅》中,巷伯在愤懑时,写下来的诗篇。《大雅》中所描述的“既明且哲,善保其身”,只有达人才能做到,实在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