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第2节
“随笔”一词,洪迈之前很少见于书名,但其意并不高深,他自己在《初笔序》里就有解释说:“意之所之,随即纪录,因其先后,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简言之,这就是他随手记录的读书笔记,书读得杂,内容自然就广泛而不限于某一方面。几十年点点滴滴的读书和思考,集腋成裘,汇为鸿篇。
《容斋随笔》之《初笔》成书之后,即在婺州(今浙江金华)付梓,后传入宫中,孝宗皇帝所见即此,此本已佚。今存宋本有两种:一、章贡本,嘉定五年(1212)洪迈之从孙洪伋刊于赣州郡斋,五集合刊本,存《初笔》《续笔》。二、残宋本,刊刻年代在章贡本之后,具体年代不详,仅存《四笔》卷一至卷五(有缺页)。今存明本较多,其中较为重要的是明孝宗弘治八年(1495)会通馆铜活字本。“民国”二十五年(1936)影印的《四部丛刊续编》本,所据底本即上述三本。孔凡礼先生点校《容斋随笔》,即以丛刊本为底本。
关于本书的特点和价值,角度不同,言人人殊。洪迈族孙、清代洪璟序其书云:“先文敏公容斋先生《随笔》一书,与沈存中《梦溪笔谈》、王伯厚《困学纪闻》等,后先并重于世。其书自经史典故、诸子百家之言,以及诗词文翰、医卜星历之类,无不纪载,而多所辨证。昔人尝称其考据精确,议论高简,如执权度而称量万物,不差累黍,欧(阳修)、曾(巩)之徒所不及也。”兹以此数端,约略言之。
一兼综四部,淹通赅博
《容斋随笔》五集,七十四卷,共计一千二百二十则。通体观之,内容广博,考辨精审,议论深刻,但是作者书海拾贝,读到哪写到哪,读者很难把握全书的体例和架构,这就给阅读带来一定的困难。许逸民先生主编《容斋随笔全书类编译注》,将全部条目分为二十类,曰为政通鉴、人物品评、稗史杂记、史论考辨、轶事遗闻、职官选举、学校科试、典章制度、国计民生、动植物产、经史掌故、诗词丛话、文章琐议、字韵训诂、碑帖器物、天文地理、风俗节令、佛学禅理、医卜星相、灾祥术数。可见此书涵盖政治、经济、军事、历史、地理、语言、文学、艺术、哲学、民俗、科技等各个领域,是一部传统文化和学术的百科全书,洪迈之学可谓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这里仅略述其史学和文学两方面。
如张富祥先生《容斋随笔通说》所言,全书的重点是史学,是史事的杂记、考证和评论,“最多的是历史人物事迹的集录、辨证、比较和评价,其次是历代典章制度特别是官制源流及相关故实的擿抉发覆和辨订,再就是以科举制度为主的文化史料的考察……融汇全书的主要是史学,考证的重点是《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对当代编纂的《新唐书》和《资治通鉴》亦多所辨误”。究其所以,洪迈早年读书即以史部为重,有《左传法语》《史记法语》《西汉法语》《后汉精语》《三国精语》《晋书精语》《南朝史精语》《唐书精语》等一系列读史笔记,其中于《汉书》和《资治通鉴》尤为精熟。《容斋四笔》卷十一夫子自道:“予自少时读班史,今六七十年,何啻百遍,用朱点句,亦须十本。”《宋史》本传记载:“迈考阅典故,渔猎经史,极鬼神事物之变,手书《资治通鉴》凡三。”他平生于史学领域耕耘日久,用功甚深,著述丰硕,故王国维在《宋代之金石学》一文中将其与司马光、袁枢并列为宋代史学的代表人物。
其次是文学。洪迈在诗歌方面尤其推重杜甫、白居易、苏轼,据学者统计,《容斋随笔》全书共提及杜甫五十七次,白居易八十七次,苏轼一百四十四次。他又是当时一流的文章高手,不惟于《左传》《史记》《汉书》和唐宋诸家之古文极为精熟,更由于其人“初习词科,晚更内制,于骈偶之文用力独深”(《四库全书总目》),乃是当时的四六文名家。《容斋三笔》卷八有《吾家四六》一条,洪迈对两位兄长尤其是自己所作四六名句如数家珍,洋洋洒洒数千言,虽云“但以传示子孙甥侄而已,不足为外人道”,而其自得之意宛然如在目前。同时代人对洪迈的文学造诣颇多称誉,如范成大《送洪景卢内翰使虏》云:“平生海内文场伯。”辛弃疾《满江红·席间和洪景卢舍人兼简司马汉章大监》云:“天与文章,看万斛龙文笔力。”《容斋随笔》一书中有丰富的诗话、文话等,有两百多条集中评诗论文,后人据以辑为《容斋诗话》《容斋四六丛谈》。
二辨证考据,树立典范
洪迈读书治学用力专深,视野开阔宏通,学术触觉敏锐,大胆质疑,细心求证,考镜源流,纠谬辨伪,这在学术史上具有典范意义,放在当时理学盛行空谈心性的大背景下,更是非常难得。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说:“大抵考证之业,宋儒始引其绪,刘攽、洪迈辈之书稍有可观。至清而大盛。”聂崇岐《容斋随笔五集综合引得序》说:“其考据,博引详征,不苟同,不苟立异,不为高奇之论,而以至当为归;淹通处,时可方驾深宁(王应麟)。”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指出洪迈考据之学有三大特色:一是义理与考据并重,既反对穿凿为说,又反对烦琐考证;二是具有怀疑和考实精神,重视纠谬辨伪;三是利用金石材料与文献参证。此皆不刊之论。
先就《随笔》卷一数则举例言之。《浅妄书》一则,疑《开元天宝遗事》一书为伪书,谓其浅陋谬妄不值一提,征引唐史信手拈来。又《五臣注〈文选〉》一则,批李周翰连基本史实都不清楚却敢胡乱注书,讽之为“小儿强解事”。《〈史记〉世次》大胆质疑司马迁所纪帝王世次,历历算来,证其漫诞无稽并非信史。《裴晋公禊事》一则,以白居易诗证《新唐书》之误,确考裴度卒于开成四年(839)。以上所论,皆确凿不移。
再如卷四《宁馨、阿堵》一则:
“宁馨”“阿堵”,晋宋间人语助耳。后人但见王衍指钱云:“举阿堵物却。”又山涛见衍,曰:“何物老媪,生宁馨儿?”今遂以“阿堵”为钱,“宁馨儿”为佳儿,殊不然也。前辈诗“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其意亦如此。宋废帝之母王太后疾笃,帝不往视,后怒谓侍者:“取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宁馨儿!”观此,岂得为“佳”?顾长康画人物,不点目睛,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犹言“此处”也。刘真长讥殷渊源曰:“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又谓桓温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王导与何充语,曰:“正自尔馨。”王恬拨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至今吴中人语言尚多用“宁馨”字为问,犹言“若何”也。刘梦得诗:“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盖得其义,以“宁”字作平声读。
针对黄庭坚等人对“宁馨”“阿堵”的错误理解,洪迈旁征博引,正本清源,以《晋书》和《世说新语》的语言材料互相参证,凭借六条一手文献纠正前人谬误,揭示了这两个词语的本来意义。其学问淹通赅博,根柢牢固,考据精审,于此可见一斑。他如卷一《唐平蛮碑》、卷五《廿卅卌字》以金石与文献参证,卷八之《〈谈丛〉失实》考辨当朝史事,卷十四《博古图》辨当时金石文物研究之荒陋可笑,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马元调《容斋随笔跋》引用其师娄子柔的话说:“考据议论之书,莫备于两宋,然北则三刘、沈括,南则文敏兄弟,欧、曾辈似不及也。”《四库全书总目》之所以誉此书“南宋说部,终当以此为首”,这应当是一个主要因素。
三论史高简,卓有识见
洪迈一生见多识广,位列显贵,社会经验丰富,与君王权贵关系亲近,为当世名流,远非一些读死书之腐儒可比,故其论史高屋建瓴,多以为政之道为本,针对时弊言必有中,对国事民瘼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另一方面,他的所有议论又都以勤学苦读为基础,是对历史经验的深刻思考,大异于放言高论游谈无根之士,故能卓然成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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