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自序 原文及注释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司天:主管天文星象变化。】,北正黎以司地〖司地:主管地面人事。〗。唐虞之际,绍〖绍:继承发扬。〗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相中山:担任中山国的相国。〗。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徇:巡视。〗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太史公学天官【天官:天文学。】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道论:道家学说。〗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愍:忧虑。〗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祥:祥瑞。〗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序:顺序,排列。〗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不可遍循:无法一一照办。〗;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赡:赡养,供养。〗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撮:提取,摘录。〗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健羡:刚强和欲求。〗,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累世:连续数代。〗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茅茨:用茅草铺在屋顶上。〗不剪,采椽不刮。食土簋〖食土簋:用陶土制成的碗吃饭。〗,啜土刑〖刑:通“铏”,盛羹的器皿。〗,粝粱〖粝粱:粗疏的食物。〗之食,藜霍〖藜霍:野草,野菜。〗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桐棺:桐木制成的棺材。〗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亲亲尊尊:亲近亲者,尊重尊者。〗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缴绕:迂回缠绕,指繁琐复杂。〗,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控:按照,依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执,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明:表现,显现。〗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通“款”,空。〗。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具:基础。〗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河山之阳:龙门山的南侧,黄河的西北岸。〗。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乡射:儒家射箭饮酒的礼仪。〗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略:巡视,巡查。〗邛、筰、昆明,还报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周南:指洛阳。〗,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河洛之间:洛阳,位于洛水北侧,黄河南侧。〗。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着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则:遵循,遵守。〗之。自获麟〖获麟:鲁哀公十四年狩猎捕获麒麟,孔子因伤心而不再作《春秋》。〗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次:编次。〗旧闻,弗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纪。
太史公曰:“先人〖先人:指司马谈。〗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斯:此,指我。〗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害:忌恨。〗之,大夫壅〖壅:拥堵。〗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是非:褒贬,名词动用。〗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王事:王道,王业。〗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着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风:通“讽”,讽谏。〗;《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和:使人心态平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节人:使人言行合乎礼。〗,《乐》以发和〖发和:表达人的平和之气。〗,《书》以道事〖道事:讲述三王之事。〗,《诗》以达意〖达意:传达人的情志。〗,《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道义:告诉人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贼:奸臣。〗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经事:一般事务。〗而不知其宜,遭变事〖变事:紧急情况。〗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空言:捏造的罪名。〗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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