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国法
叙
死忠死孝,皆得所之死也,丈夫亦何惜捐一生!然报仇之心历久不移,复深沉不露,卒亲仇殪而亲嗣全,恐激烈者无此委婉,深筹者又难此勇断也。知神而勇沉,仁至而义尽,千古寡俦,是宜书以金管耳。
翠娱阁主人题
长铗频弹,飞动处,寒铓流雪。肯匣中徒作龙吟,有冤茹咽。怨骨沉沉应欲朽,凶徒落落犹同列。猛沉吟怒气满胸中,难摧灭! 妻虽少,心冰冽。子虽稚,宗堪接。读书何事,饮羞抱觖?碎击髑颅飞血雨,快然笑释生平结。便膏身 ? 钺亦何辞,生非窃!
右调《满江红》
做人子,当父母疾之时,求医问卜,甚至割股,要求他生。及到身死,哀哭号踊,尚且有终天之恨。若是被人杀害,此心当如何悲愤!自然当弃一生,向上司控告。只是近来官府糊涂的多,有钱的便可使钱,外边央一个名色分上,里边或是书吏,或是门子,贴肉揌,买了问官。有势的又可使势,或央求上司分付,或央同年故旧关说,劫制问官。又买不怕打、不怕夹的泼皮做硬证,上呼下应,厚贿那仵作,重伤报轻伤。在那有人心问官,还葫芦提搁起留与后人,没人心的反要坐诬。以此誓死报亲仇的,已是吃了许多苦。那没用的,被旁人掇哄,也便把父母换钱,得他些银子也了帐。只有那有志气的,他直行其是,不向有司乞怜。当父亲被害时,岂不难挺剑刃仇?但我身殉父危,想老母无依,后嗣无人,是我一家,赔他一身。若控有司,或者官不如我意。不如当饮忍时饮忍,当激烈时激烈,只要得报亲仇,不必论时先后,是大经纬人。
话说浙江金华府,有个武义县。这县是山县,民性犷悍,故招集兵士,多于此处。凡有争兢,便聚族相杀,便是自家中争兢,也毕竟会合亲枝党羽斗殴。本县有个王家,也是一个大族。一个王良,少年也曾读书,不就,就做田庄。生有一个儿子,叫做世名。生得眉清目秀,性格聪明,在外附学读书,十二岁便会做文字,到十七岁,府县俱前取,但道间不录,未得进学。父亲甚是喜他,期他大成。其年,他的住屋原是祖遗,侄子王俊是长房,居左,他在右,中间都是合用。王俊有了两份村钱,要行起造,因是合的,不能。常叫族长王道来说,与他价钱,要他相让。王良道:“一般都是王家子孙,他买产,我卖产,岂不令人笑话!幸家中略可过活,我且苦守。”后边又央人来说,愿将产换,王良毕竟不肯,成了仇。
自古私己的常是齐整,公众的便易坍损,各人自管了各人得分的房屋,当中的用则有人用,修却没人修。王俊暴发财主,甚是修饰体面,如何看得过?只得买了木料,叫些匠人将右首拆造。拆时同梁合柱,将中间古老房屋震坍了。王良此时看见,道:“这房子须不是你一个的,仔么把来弄坍了?”王俊道:“这二三百年房子,你不修,我不修,自然要坍,关我甚事!”只见泥水定磉,早已是间半开间。他是有意弄坍,预先造下了。王良见了,不胜大怒,道:“这畜生恁般欺人!怎见那半间是你的,你便自做主,况且又多尺余?如今坍的要你造还!”王俊道:“你有力量自造,怎我造赔你?”你一声,我一句,争兢不了。那王良便先动手,劈脸一掌。这王俊是个粗牛,怎生忍耐?便是一头,把王良撞上一跤。王良气得紧,爬起便拾一根折木椽来打王俊。王俊也便扯一根木梢,道:“老人娘贼,故意魇魅我。”也打来,来得快些,早把王良右肩一下。王良疼了,一闪,早把手中木椽落下。王俊得手,一连几木梢,先是肋下两下,后来头上一下,早晕在地。他家人并他妻来看,只见头破肋折,已是恹恹待尽,连忙学中叫王世名来。王良止挣得一声道:“儿!此仇必报!”早已气绝,正是:
第宅依然在,微躯不可留。
空因尺寸土,尚气结冤仇。
此时世名母子捧着王良尸首,跌天撞地痛哭,指着王俊名儿哭骂。王俊也不敢应,躲在家中。一班助兴的便劝道:“小官人!不必哭得,到县间去告,不怕不偿命的!”王俊听得慌了,忙去请了族中族长王道,一个叫做王度,村中一个惯处事的单邦、屠利、魏拱一干人来,要他兜收。王道道:“小官,这事差了!叔父可是打得的?如今敌拳身死,偿命说不过的!”魏拱道:“若是这样说,也不必请你来了,还是你与他做主,和一和。”王度道:“一个人活活打死,随你甚人忍不过,怎止得他?”屠利道:“当今之世,惟钱而已!偿命也无济死者,两边还要费钱。不若多与他些钱财,收拾了罢。”王道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私和人命,天理上难去。”又一个单邦道:“如今论甚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若和,是两利之道。若王大官肯依我们出钱,这便是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我们凭他。”王俊道:“一凭列位。”单邦道:“这等,若是王小官不肯,我自有话说。同去!同去!”一把扯了王道、王度,屠、魏两个随了来。
到王世名家,只见母子正在痛哭,见了王道一干,正待告诉,单邦道:“不消说得,我们亲眼见的。只是闻得你两家要兴讼,故来一说。”王世名母亲道:“我正要告他,他有甚讼兴?”单邦笑道:“他有话道,因屋坍压死,你图赖他,阖家去将他打抢”。王世名道:“这一尺天,一尺地,人是活活打死的,怎说得这话!”便痛哭起来。魏拱道:“这原是诳之以理之所有。若差官来相验,房子坍是真。如今假人命常事,人死先打抢一番,官府都知道的。”王世名母亲道:“有这等没天理的, 擠 老性命结识他!”屠利道:“不要慌!如今亏得二位族长,道天理上去不得,所以我们来处。”王世名道:“正是,二位公公极公道的。”单邦道:“是公道的,七老八十,大热天,也没这气力为你府县前走。如今我们商议,你们母子去告,先得一个坐视不救的罪名了,又要盘缠使费。告时他央了人情,争是压死;仵作处用了钱,报做压死伤,你岂不坐诬?”王世名道:“有证见。”屠利道:“你这小官官!有份上反道是硬证,谁扯直腿替你夹?便是你二位族尊也不肯。况且到那检验时,如今初死还好,天色热不久溃烂,就要剔骨检,筋肉尽行割去,你道惨不惨?”世名听到此,两泪交流。魏拱见他,晓得他可以此动,道:“不检不偿,也不止一次,还要蒸骨检哩!”母子二人听得,哭得满地滚去,眼睁睁止看这两个族长。不期他两人听了这片歪语,气得声都不做。单邦道:“如今我们计议,一边折命,一边折钱,不若叫他从重断送,七七做,八八敲,再处些银子养赡你母子,省得使在衙门中,与你们不是与别人。你们母子出头露面去告一场,也不知官何如,不若做个人情,让他们不是让别人,不然,‘贫不与富斗’,命又不偿得,你母子还被他拖死了!”这片话,他母亲女流,先是矬了。王世名先是个恐零落父亲尸骸,也便持疑。屠利道:“你两老人家也做一声,依我只是银子好。”王道道:“父母之仇,也难强你不报的。”魏拱道:“又来撒!”王道道:“只你们母子也要自度力量,怕没有打官司家事、打官司手段。”王度道:“自古‘饶人不是痴’,你也自做主意。”屠利道:“官司断不劝你打。”魏拱道:“命断偿不成,只是和为贵。”单邦道:“和不可强他,只是未到官,两个老人家做得主,是可为得你,还可多处些,到官烧埋有限。”世名母亲听了,便叫世名到房中计议。世名道:“这仇是必报的。”母亲道:“这等不要和了。”世名道:“且与他和再处。”世名便走出来道:“论起王俊,亲殴杀我父亲,毕竟告他个人亡家破方了!只是我父亡、母老,我若出去打官司,家中何人奉养?又要累各位。”魏拱道:“这决定奉随,只家下离县前远,日逐奉扰不当。”世名道:“如今列位吩咐,我没有个不依的,只凭列位处。父亲我自断送,不要他断送。”魏拱道:“这等才圆活,不要他断送,更有志气!”屠利道:“若不要他断送,等他多出些钱与你罢!”单邦道:“一言已定。去!去!去!”一齐起身,到王俊家来。屠利道:“原没个不爱钱的。”魏拱道:“也亏得单老爹这一片话头。”单邦道:“你帮衬也不低。”只有王道心里暗转:“这小官枉了读书,父亲被人打死,便甘心和了?”坐定,王俊慌忙出来道:“如何?”魏拱道:“他甚是不肯。”王俊道:“这等,待要去告?”屠利道:“亏单公再三解劝,如今十有八九了。”屠利道:“只是要大破钞。”王俊道:“如今二位伯祖如何张主?”王道道:“我手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难主持。但凭列位。”魏拱道:“这单老爹出题目。”单邦道:“还是族尊,依我少打不倒。五十两助丧,三十亩田供他子母。”屠利道:“处得极当!处得极当!”王俊道:“来不得!”王度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没一二百金官司?”魏拱道:“王大郎,不要不识俏,这些不够打发仵作差使钱。”屠利笑道:“这是单老爹主意,还不知他意下何如?”王俊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首饰,就写一纸卖田文书。单邦又道:“这事要做得老,这银子与契都放在族长处。一位与屠爱泉去签田、写租契,一位与魏趋之去帮扶王小官人落材烧化,然后交付银产。”王道道:“他有坟地,如何肯烧?只他妻子自行收殓,便无后患了。”魏洪道:“单兄,足下同往王小官处去何如?”单邦道:“这边里递也要调停,不然动了飞呈,又是一番事了。”果然分头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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