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国法 第2节
王道长与魏拱到王世名家,世名原无心在得财,也竟应了。王道道:“有这样小官!再说两句,也可与你多增几两银子。”魏拱也心里道:“这是见财慌的!”世名自将己资将父亲从厚收殓。两个族长交了银产。单邦收拾里邻,竟开了许多天窗。后边王俊捐出百金,谢他们一干:单邦得了四十两,魏、屠也各得银十五两,王道与王度不收。乡里间便都道:“只要有钱,阿叔也可打杀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不知王世名他将银子与契俱封了,上边写得明白,交与母亲收执。私自画一轴父亲的神像,侧边画着自己形容,带着刀站立随了。三年之间,宁可衣粗食淡,到没银子时,宁可解当,并不动王俊一毫银子。每年收租,都把来变了价封了。上边写:“某年某人还租几石,卖价几两。”一一交与母亲。
痛切思亲瘦骨岩,
几回清泪染青衫。
奇冤苦是藏金积,
幽恨权同片纸缄。
武义一带地方,打铁颇多。一日赴馆,往一铁店门前过,只听得“ 闁闁 ”,两个人大六月立在火炉边打铁。王世名去问道:“有刀么?”道:“有打起的厨刀。”世名道:“不是。”铁匠道:“可是腰刀?”世名看了看道:“太长,要带得在身边的匕首。”铁匠道:“甚么匕首?可是解手刀?”递过一把,世名嫌钝。铁匠道:“这等,打一把纯钢的!”论定了价钱,与了他几分作定。铁匠果然为他打一把好刀:
莹色泠泠傲雪霜,
剸犀截象有奇铓。
休须拂拭华阴土,
牛斗时看起异光。
世名拿来把玩,快利之极。找了银子,叫他上边凿“报仇”二字。铁匠道:“这是尊号么?”世名道:“你只为我凿上去罢了。”铁匠道:“写不出,官人写,我凿罢。”世名便将来,楷楷的写上两个字。铁匠依样凿了,又讨了两分酒钱。世名就带在身边,不与母亲知道。闲时拿出来看玩,道:“刀,刀!不知何时是你建功的时节,是我吐气的时节?我定要拿住此贼,碎砍他头颅,方使我父亲瞑目泉下!”在馆中读书,空时便把古来忠孝格言楷写了,带在身边,时常讽咏,每每泪下。那同窗轻薄的道:“父亲吃人打死,得些财物便了,成甚么孝?枉读了书!”只有他的先生卢玉成,每夕听他读那格言,或时悲歌凄惋,或时奋迅激昂;每日早起,见他目间时有泪痕,道:“此子有深情,非忘亲的。”到了服阕,适值宗师按临,府县取送,道间与进了。王俊听得,心下惊慌,便送银三两,与他做蓝衫。他也收来封了。有个本县财主,一来见他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遮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边竟嫁与他。王俊也有厚赠,他也收了。
荏苒年余,不觉生下一子。到了弥月,晚间,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儿子头上摸一摸道:“好了,我如今后嗣已有,便死也不怕绝血食了!”其妻把他看了道:“怎说这样不吉利话?”他已瞒了母亲,暗暗的把刀藏在袜桶内,要杀王俊。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单邦家吃酒,吃得烂醉回,踉踉跄跄,将近到家,只听得一声道:“王俊!还我父亲命来!”王俊一惊,酒早没了,睁开醉眼,却见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两支脚竟不能移动,只叫:“贤弟!凭你要多少,只饶我性命罢!”王世名道:“胡说!有杀人不偿命的么?”就劈头一刀砍去,王俊一闪,早一个“之”字。王世名便乘势一推,按在地,把刀就勒。王俊把脚踭得两踭。只见醉后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复上几刀,眼见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
幸假金钱逃国法,
竟随霜刃丧黄泉!
此时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杀我父亲,我如今已杀他报仇,列位可随我明日赴官正法!”村中听得,只见老少男女,一齐赶来,早见王俊头颅劈碎,死在血中,行凶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里。屠利赶来看了,道:“爷呀,早知终久死在他手里,不省了这百来两银子!”单邦也带着酒走来,道:“这小官造次!再央我们讲一讲,等他再送些银子,怎便做出这事?”世名道:“谁要他银子!可同到舍下。”到得家中,母、妻听得世名杀了人,也吃了一惊。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报还他一报,只迟死得六年!”王度道:“若他主这意六年,也亏他耐心!”世名早从房中将向来银拿出:一封五十两,是买和银;又十余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并王俊送的银子,又有一张呈子,上写道:
金华府武义县生员王世名,首为除凶报父事:兽兄王俊,逞强占产,嗔父王良不从,于万历六年五月毒殴身死,挜银买和,族长王道等证。经今六年,情实不甘。于今 月 日,是某亲手杀死,刀仗现存,理甘伏法,为此上呈。
当面拿出来于空处填了日时。王道道:“他已一向办定报仇的了。我们散去,明日同去出首。”众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 擠 一死殉父,断不逃去,贻累母亲!”又有几个捏破屁里递道:“只是小心些,就在府上借宿罢!”当晚王世名已安慰母亲,分付了妻子,教他好供奉母亲,养育儿子。次日绝早,世名叫妻子煮饭,与众人吃了,同到县中,早已哄动一城。知县姓陈,坐了堂,世名与众人递上呈子,并将刀仗放在案前。陈知县看了,道:“你当日收他银子,如今又杀他,恐别有情。”世名道:“前日与和,原非本心,只因身幼,母老无人奉养,故此隐忍。所付银两并历年租银,俱各封识不动。只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后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惜。”陈知县再叫亲族里邻,说来都是一般。陈知县道:“这是孝子,我这里不监禁你,只暂在宾馆中,待我与你申请。其余干连暂放宁家。”就连夜为他申详守、巡二道,把前后事俱入申中。守、巡俱批金华知县会问。那汪知县闻他这光景,也甚怜他,当时叫他上去,问他有甚么讲。世名道:“世名从何言?今事已毕,只欠一死!”汪知县道:“我如今且检你父亲的尸,若有伤,可以不死。”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于今日,怎不能恕王俊于当日?忍痛六年始发,只为不忍伤残父尸。今只以世名抵命,也不须得检。若台台怜念,乞放归田里,拜父辞母,抚子嘱妻,绝吭柩前,献尸台下。”汪知县道:“我检尸正是为你,若不见你父亲尸伤,谁信你报仇?”遂便写一审单,申府道:
审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志终不共天,封买和之资,不遗锱铢;铸报仇之刃,悬之绘像。就理恐残父尸,即死虑绝亲后。岁序屡迁,刚肠愈烈。及甫生男一岁,谓可从父九泉。遂挥刃于仇人,甘投身于法吏。验父若果有伤,擅杀应从末减,但世名誓不毁父尸以求生,唯求即父柩而死。一检世名且自尽,是世名不检固死,检亦死也。捐生慷慨,既难卒保其身;而就义从容,是宜曲成其志。合无放归田里,听其自裁。
通申府、道。若是府、道有一个有力量道:“王俊买和有金,则杀叔有据,不待检矣。杀人者死,夫亦何辞?第不死于官而死于世名,恐孝子有心,朝廷无法矣!若听其自裁,不几以俊一身,易世名父子与?拟罪以伸法,末减以原情。”这等,汪知县也不消拘把检尸做世名生路了,上司也只依拟。汪知县便把他放去,又分付道:“你且去,我还到县来。你且慢死,我毕竟要全你,仔么苦惜那已枯之骨,不免你有用之身?”世名道:“死断不惜,尸断不愿检。”汪知县看了他,又叹息道:“浮生有涯,令名无已。”世名听了,又正色道:“这岂图名?理该如此。”汪知县也不差人管押他,他自到家。母亲见了哭道:“儿!我不知道你怀这意,你若有甚蹉跌,叫我如何!”世名道:“儿子这身是父生的,今日还为父死。虽不得奉养母亲,也得见父地下。母亲不要痛我。”其妻也在侧边哭,世名道:“你也莫哭,只是善事婆婆,以代我奉养;好看儿子,以延我宗嗣。我死也瞑目了!”去见陈知县,知县仍旧留他在宾馆,分付人好好看待,不要令他寻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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