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淫妇背夫遭诛 侠士蒙恩得宥 第3节
意厚衾疑薄,情深语自重。
谁知不贤妇,心向别人浓!
这边耿埴一时恼起,道:“有这等怪妇人!平日要摆布杀丈夫,我屡屡劝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个恩爱丈夫,他竟只是嚷骂。这真是不义的淫妇了,要他何用!当时见床上挂着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杀邓氏。邓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来,天冷冻坏了!”那耿埴并不听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听得跌上几跌,鲜血迸流。可怜:
情衰结发恋私夫,
谬谓恩情永不殊。
谁料不平挑壮士,
身餐一剑血模糊!
若论前船就是后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后日薄耿埴的样子。只是与他断绝往来也够了,但耿埴是个一勇之夫,只见目前的不义,便不顾平日的恩情,把一个惜玉怜香的情郎,换做了杀人不眨眼的侠士,那惜手刃一妇人,以舒不平之气!此时耿埴见妇人气绝,也不惊忙,也不顾虑,将刀藏在床边门槛下,就一径走了出门来,人都不觉。悔气是这白老儿,挑了担水,推门直走进里边,并不见人。他倾了水,道:“难道董大嫂还未起来?若是叫不应,停会不见甚物事,只说咱老白不老实。叫应了去!”连叫几声,只是不应,还肩着这两个桶在房门叫,又不见应。只得歇下了,走进房中,看见血淋淋的妇人死在床上,惊得魂不附体。急走出门,叫道:“董家杀了人!”只见这些邻舍一齐赶来,道:“是甚么人杀的?”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来,叫不人应,看时,已是杀死了!”众人道:“岂有此理!这一定是你杀的了!”老白道:“我与他有甚冤仇来?”众人一边把老白留住,一边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谁人来杀他?这便是你挑水进去,见他孤身,非奸即盗,故此将人杀了!”一齐拥住老白,道:“讲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处。”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门来。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听候审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来!你怎么说?”董文道:“小的户部浙江司于爷长班,家里只有夫妻两口,并无别人。今早五鼓伏侍于爷上任,小的妻子邓氏好好睡在床里。早饭时,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来,向四邻叫唤道:小的妻子被杀。众邻人道:小的去后,并无人到家,只有白大,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辄起不良之心,不知怎么杀了。只求青天老爷电察!”这御史就叫紧邻上来,问道:“董文做人可凶暴么?他夫妻平日也和睦么?”众人答应道:“董文极是本分的,夫妻极过得和睦。”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与人有奸么?他家还有甚人时常来往么?”众人道:“并没有。”御史道:“可有姿色么?”众人道:“人极标致的。”御史叫:“带着,随我相验!”果然打了轿,众人相随,抬到城下。看时,果然这妇人生得标致,赤着身体,还是被儿罩着的。揭开上半截,看项下,果是刀伤。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边?”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带起回衙门审。”一到衙门,叫:“董文你莫不与邓氏有甚口舌,杀了他,反卸与人?”董文道:“爷爷!小的妻子,平日骂也不敢骂他一声,敢去杀他?实是小的出门时,好好睡在床上,怎么不多时就把他杀死了?爷爷可怜见!”御史道:“你出去时节,还是你锁的门,妇人闩的门?”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门,推得进去的。”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时,开的门?关的门?”白大道:“是掩上的。”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缘何知他房里杀了人?”白大道:“小的连叫几声不应,待要走时,又恐不见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门口寻个人闩门,只见人已杀死。小的怎么敢去行凶?”御史“咄”的一声道:“胡说!他家有人没人,干你甚事,要你去寻?这一定你平日贪他姿色,这日乘他未起,家中无人,希图强奸,这妇人不从,以致杀害,还要将花言巧语来抵赖。夹起来!”初时老白不招,一连两夹棍,只得认了,道:“图奸不遂,以致杀死。”做一个“强奸杀死人命”,参送刑部。发山西司成招,也只仍旧。追他凶器,道:“是本家厨刀所杀。”取来封贮了。书一个审单。道:
审得白大以卖水之佣,作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 瞷 邓氏之未起,图奸不遂,凶念顿生;遂使红颜,碎兹白刃。惊四邻而祈嫁祸,其将能乎?以一死而谢贞姬,莫可逭也。强奸杀人,大辟何辞!监候具题处决。
呈堂奏请,不一日奉旨处决。免不得点了监斩官,写了犯由牌。监里取出老白花绑了,一簇押赴市曹,闹动了三街六市纷纷,也有替邓氏称说贞节以致丧命的,也有道白大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懒干这营生,怎想这天鹅肉吃?害了这命!”那白大只是流泪,也说不出一句话儿。
单是耿埴听得这日杀老白,心上便忿激起来,想道:“今日法场上的白大,明明是老耿的替身。我们做好汉的,为何自己杀人,要别人去偿命?况且那日一时不平之气,手刃妇女是我,今日杀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个人,杀了两个人。今日阳间躲得过,阴间也饶不过!做汉子的人,怎么爱惜这颗头颅,做这样缩头的事?”就赶到法场上来,正值老白押到,两个刽子手按住,只要等时辰到了。周围也都是军兵围住,耿埴就人背后平空一声“屈”叫起来,监斩官叫“拿了”,问时,他道:“小人耿埴,向与董文妻通奸,那日躲在他家,见董文极其恩爱,邓氏恣情凌辱,小人忿他不义,将刀杀死。刀现藏董文房中床边槛下。小人杀人,小人情愿认罪典刑,小人自应抵命,求老爷释放白大。”监斩官道:“这定是真情了,也须候旨定夺。”将两人一齐监候。本日撤了法场,备述口词,具本申请。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论,
笑他廷尉号无冤。
饴甘一死偿红粉,
肯令无辜泣九原。
此时永乐爷砺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无杀人情踪,准与释放。耿埴杀一不义,生一不辜,亦饶死。原问官谳狱不详,着革职。钦此。”此时满京城才知道白大是个老实人,遭了屈官司;邓氏是个不长进淫妇,也该杀的;耿埴是个汉子。若不是他自首,一个白大,莫说人道他强奸杀人,连妻子也信他不过;一个邓氏,莫说丈夫道他贞节,连满京人也信他贞节。只是这耿埴得蒙圣恩免死,自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与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无定,也不过如此了。人生的生死无常,也不过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圣恩留我一日,为何还向是非生死场中去混帐?”便削了发为僧。把向来攒的家私约有百余金,将一半赠与董文,助他娶亲;一半赠与白大,谢他受累。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其时京城这些风太监,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粮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后来道:“近着京师,受人供养,不是个修行的。”转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与他谈些佛法,也能领悟。到八十二岁,忽然别了合寺僧行,趺坐禅床,说偈道:
生平问我修持,一味直肠直肚,
养成无垢灵明,早证西方净土。
言讫合掌而逝,盖已成正果云。
剑诛无义心何直,
金赠恩人利自轻。
放下屠刀成正觉,
何须念佛想无生。
雨侯曰:弃家鸡羡野鹜,淫妇类然。安得耿埴者,尽刃此不义妇,庶几令淫风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