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矢智终成智 盟忠自得忠
叙
嗟乎!补天无计,捧日犹有心乎!成败论人,必谓从亡者能复重耳于十八年后,此不过依栖避人。噫,嗟!知不可复而犹依依栖栖者四十年,此其心何如心欤!夫不能暴其心,尽显其迹,聊少传其事以留其心,翘首金马荒烟,巫山冷风,犹见一片英雄肝胆飞跃其上。
翠娱阁主人识
风雨绵山陌上田,
凄凄犹带旧时烟。
羞将辛苦邀君宠,
甘丧遗骸野水边。
这首诗单道战国时,一个贤士,姓介名子推。他原在晋献公朝中做下大夫之职,他见献公宠了个妃子,叫做骊姬,却把几个儿子:一个叫做申生,一个叫做重耳,一个叫做夷吾,都打发在外边镇守,他心中甚是不平。后来骊姬用下计策,差人对申生说,梦见他母亲求食,叫他去祭祀。那申生极孝,果然依他,备了祭祀祭献母亲,就来献胙。骊姬暗将毒药放在里边,献公打帐要吃,骊姬道:“食自外边来,还该他人尝之。”献公便将来与个小臣吃,不料吃下便死。献公见了大怒大恼。骊姬即便谮说:这是申生要毒死父亲,希图早早即位。又道他兄弟重耳,毕竟同谋。献公其时就差军马捉拿三人。申生道:“父要子死,不敢不死。”竟不辨明,自缢在新城。重耳、夷吾各自逃往外国。当日介子推弃了官,随着重耳奔窜。周流日久,缺了盘费,到在五鹿山中,粮食俱绝。重耳是公子出身,吃惯膏粱,怎禁得这苦楚,便也饿倒。同行的人都面面相看,没有计策。独有子推在背地将自己股肉割来,烹与重耳吃,稍得存济。落后经历十八年,重耳亏秦国相助,得了晋国,做了诸侯。重赏那从行的人,倒忘了子推,子推也不言语。只是同事的却不安,道:“当先在五鹿时,主上绝食,亏得子推,舍着性命,割股供他。这是首功,如今怎不赏他?”要与他理论。只见子推想道:“我当日割股,也只要救全主上,全我为臣的事,并没个希望封赏意思。若依着他们,毕竟要报我,恰是放债要还模样,岂是个君臣道理?”便逃入绵山去了。这边晋文公忽然想起,要召他来,与他官爵,却寻不见。四面差人体访,道:“在绵山。”去找寻时,又没踪影。这些愚夫跑了几日,没做理会。里边有一个人道:“我想这山深旷,甚是难寻得到。不若放上一把火烧了山,他怕死,必竟出来。却不省了一番找探工夫?”众人道声:“有理。”便四下去寻了些枯枝折树,败叶干柴,放起火来。烟焰四合,那些深山中住的人与藏的野兽,那一个不赶出来?子推见了道:“这定是要逼我出去的缘故了!我当日不走是贪利,今日出去是贪生。世上安可着我这贫夫?不如死了罢!”便走入茅屋之中,任他烟焰逼迫身死。只见这些人守了两日,并不见有个介子推出来,只得又寻。直到穷谷之中,只见一个人一堆儿烧死在那壁,看来不是别人,正是介子推。这些人见了,互相怨畅,互相叹息,只得报与晋公。晋公听了也不胜悲伤,着有司以礼殡葬,仍立庙在绵山。死时是三月三日,仍禁民间每年这三日不许举火,叫做禁烟。这便是当先一个不避艰难,不贪利禄,一味为君的豪杰。不料我朝靖难时,也有这样一个好男子。
此人姓程名济,字君楫,朝邑人氏。他祖曾仕宋,入元与儿子却躬耕为业,不愿为官。生下此子,自小聪明,过目成诵。弱冠时与一个朋友,姓高名翔,字仲举,同在里中维摩寺读书。高翔为人慷慨脏脏,程济为人谦和委婉,两个生性不同,却喜意气甚合。忽一日有个西僧游方到这寺安下,那高仲举道他是异端,略不礼貌。只有程君楫道他是远方僧家,却与他交接,与他谈论。高仲举见了,道:“程兄,这些游方和尚,一些经典不识,有时住在寺里,刮佛面上的金子,盗常住的花息,换酒换食,有时坐在人家门前,看他路径,诱他妇女,非盗即奸。若只抄化,诓人钱财的,也还是上品。兄理他做恁?”程君楫笑道:“好歹自是不同。”
一日,两人正在房中闲论,只见那西僧入来,对着程君楫道:“贫僧在此盘桓许久,明日欲往川中,来此话别。”高仲举便附程群楫耳道:“是要化盘缠了。”程君楫便自起烹茶,留他清话。那西僧又对高仲举道:“檀越亦是国器,但与此间程檀越,功名都显而不达。程檀越还可望令终。”仲举笑道:“功名是我们分内事,也不愁不显达。若说令终,大丈夫生在世间,也须磊磊斝斝,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便刎颈决脰,也得名标青史,何必老死牖下!”此时程君楫正烹茶来,听了道:“高兄,我道士荣杀身,无济于卫,倒不如宁武子忍死全君。”高仲举又待开言,西僧又道:“二位檀越一为忠臣,一为知士,不惟今日志向已定,后来所遇恰符。”茶罢,高仲举先去了。那西僧尚兀自坐着,对程君楫道:“檀越,老僧之言不诬,后当自验。”因在袖中摸出一卷书来,递与程君楫,道:“熟此,不能匡扶时艰,也可保全身命。”言罢起身,道:“三十年后,还与君相见。”两下作别。程君忙启书来一看,却是观星望气、奇门遁甲之书,道:“如今天下太平,要此何用?”又想此僧言语奇怪,也时尝有意无意去看他。遇晓得些的人,也虚心去问他。每日早晚暗暗去观星象望气色,也都累累有验。只是时正在洪武末年,海内宴安,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未几,才娶得一个妻子,又值了双亲交病,日间汤药不离,晚夕告天祈代,那有工夫到书上?到殁时,把一个新娶的媳妇衣装都变卖了,来备衣棺。一哭每至晕绝。庐墓三年,并不与媳妇同房,也无心出仕了。
不期诏举明经,有司把他与高仲举都荐入京,程君楫授了四川岳池县教谕,高仲举授了试御史。仲举留京,程君楫自携了妻子到任。此时天子遭元鞑子搔扰,也都染了夷人风习,又是兵争之后,都尚武不尚文。这些生员都里递报充的,那个有意在文字上?他却不像如今的教官,只是收拜见,索节钱,全不理论正事的。日逐拘这些生员在斋房里,与他讲解,似村学究训蒙一般。有亲丧又与周给,加意作兴。还有一种奇处,他善能行遁法,每日在岳池与诸生讲谈,却又有时在朝邑与旧相知亲友议论,每晚当月白风清时,仍旧去观察天象。到了一夕,是洪武甲戌十月间,忽见荧惑星守在心度上。这荧惑星为执法之星,出则有兵。心度是天子正位,金火犯之,占为血光不止,火来守之,占为国无主。程君楫见了,失惊道:“不好了!国家从此多事了。这不可不对朝廷说知,令他预防。”只见他夫人道:“天道渺茫,那可尽信?你又不是司天监,说甚么星象!”程教谕道:“这事众人不知,我独晓得,怎么不说?若得听信,免起干戈,岂不是南北生灵大幸?”即便上本道:“荧惑为蚩尤旗,所在兵兴。窃恐明年北方有暴兵起,乞固边防,饬武备,杜不虞,以安新祚。”本上,只见这些当国的道:“有这样狂生,妄言祸福!”又有几个心里皆在那厢要处置燕王的,疑心他来游说,即差官召他至京廷问。使命到来,其妻的道:“教你莫做声,果然今日惹出事来!”程教谕道:“何妨?我正要面阙一说。”其妻道:“你既去,我孤身也难回家,不若随你入京,看个下落。”两个一路到京。只见建文君责问他妄言惑众,要把他来处死。程教谕也不慌忙,叩头道:“臣小臣,据所见直言,期圣上消弥,不意反见罪。今且囚臣,若明年不验,杀臣未晚。”建文仁慈之君,便命囚于刑部。可怜程教谕:
直声拟作朝阳凤,
囊首嗟同槛内猿。
入得刑部来,这狱卒诈钱。日间把来锁在东厮侧边,秽污触鼻;夜间把来上了柙床,有几个捉猪儿,骂狗儿,摆布他要钱。有几个作好道:“程老爹也是体面中人,不可冲撞他。管狱老爹要见面钱,提控要纸笔钱,我们有些常例,料必晓得,料必拿来。难道肯爱几个钱,把身子吃苦?”又有几个来激的道:“他这些酸子官,拿得甚钱出?不过把身子与面皮捱捱吧!”做好做歹,甚是难听。及至程奶奶着人来望,送些饭来,这些狱卒见他不来使用,故意着牢中死囚都抢去吃了。正在难过,喜得高御史知道程教谕被监,恐怕狱中人难为他,便也着长班来分付狱官、狱卒,叫不许啰唣,又不时差人送饮食、衣服来与他。又知他夫人在京,也不时送与柴米。夫人又自做些针指,足以自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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