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灵台山老仆守义 合溪县败子回头 第2节
一日,沈刚与花纹、甘毳在张巧儿家吃早饭回来,才到得厅上,沈实迎着,厮叫一声,就立在侧边。沈刚已是带酒,道:“你有甚说?”沈实道:“小人原不敢说,闻得相公日日在妓女人家,老相公才没,怕人笑话。”沈刚正待回答,花纹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沈刚道:“小价。”花纹道:“我只道足下令亲,原来盛价倒会得训诲家主!”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压小家主。”沈刚也就变脸道:“老奴才!怎就当人面前剥削我?你想趱足了要出去,这等作怪!”沈实道:“我生死是沈家老奴,再没此心,相公休要疑我。”连忙缩出去。花纹与甘毳便拨嘴道:“这样奴才是少见的!”便撺掇逐他。此时沈刚身伴两个伏事书房小厮,一个阿虎,一个阿獐。花、甘两个原与他苟且的。一日叫他道:“我想你们两个正是相公从龙旧臣,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还不与你管事?你请我一个东道,我叫去了那沈实,用你。”这阿虎、阿獐听了,两个果然请上酒店,吃了一个大东。花纹道:“虽然如此,也不要你们搬是斗非,搠得沈实脚浮,我好去他荐你。”两个小厮果然日日去了黎氏与沈刚面前说他不是。家中银子渐渐用完,渐渐去催房租,又来当中支银子。沈实道:“房租是要按季收的,当中银子也没个整百十支的理。”少少应付些住了。争奈那沈刚见糜丽穿了几件齐整衣服,花纹一嘴鼓舞他去做,便也不顾价钱做来披挂。田伯盈家里整治得好饮食,花纹、甘毳极口称赞,道:“这是人家安排不出的。”沈刚便赌气认贵,定要卖来厮赛。侯亮好唱,他自有一班串戏的朋友,花纹帮衬沈刚家里做个囊家,这一干人就都嚼着他,肉山酒海,那里管嚼倒大山。或是与游逸等轮流寻山问水,傍柳穿花,有时轿马,有时船只。那些妓者作娇,这两个帮闲吹木屑,轿马船只都出在沈刚身上。至于妓者生日,妈儿生日,都撺哄沈刚为他置酒庆贺,众人乘机白嚼。还又拨置他与曹日移两个争风,他五钱一夜,这边便是八钱,他私赠一两,这边二两;便是银山也要用尽!正是这些光棍呵:
舌尖似蜜骨如脂,
满腹戈矛人不知。
纵使邓通钱百万,
也应星散只些时!
一日正在平康巷,把个吴娇儿坐在膝上,叫他出筹码,自己一手搂着,一手掷,与管缺相赌,花纹捉头儿,且是风骚得紧:
怀有红颜手有钱,
呼卢得雉散如烟。
谁知当日成家者,
拮据焦劳几十年!
不期一输输了五十两,翻筹又输二十两。来当中取,沈实如何肯发?阿虎去回道:“没有!”吴娇儿道:“没有银子成甚当!”甘毳道:“老家主不肯。”花纹便把盆来收起,道:“没钱扯甚淡!”弄得沈刚满面羞惭,竟赶到当中,适值沈实不在。花纹更耸一嘴,道:“趁他不在,盘了当,另换一个人罢!”甘毳道:“阿虎尽伶俐,听教训,便用他管更好!”沈刚便将银柜、当房锁匙都交与阿虎。叫管帐的与收管衣饰的一一点查,并不曾有一毫差池,沈实回来,得知在里厢盘当,自恃无弊,索性进去,交典个明白。点了半日一夜,也都完了。那花纹暗地叫沈刚道:“一发问他讨了房租帐簿,交与阿獐;封了他卧房,赶他出去,少也他房中有千百两!”沈刚果然问他要了帐簿,赶到家中,把他老婆、儿女都撵出房去。看时,可怜房中并不曾有一毫梯己钱财,有一件当中首饰衣服。沈刚看了也没意思,道:“我虽浪费银子,也是祖父的,怎么要你留难?本待送他到官,念你旧人,闻得云台、离堆两山,我家有山千来亩,向来荒芜,不曾砍伐,你去与我清理召佃。房里什物衣服,我都不要,你带了妻小快去,不要恼我!”此时里边黎氏怪他直嘴。李氏只是念佛看经,不管闲事;杨氏掳了一手,看光景不好,便待嫁人,却又沈刚母子平日不作他的。沈实带了老婆秦氏,儿子关保,在灵前叩了几个头,又辞别了三个主母,又别了小主母樊氏,自到山中去了。
不上三月,当中支得多,阿虎初管,也要用些,转撤不来,便将当物转戤大当酬应;又两月,只取不当了。房租原是沈实管,一向相安的,换了阿獐,家家都要他酒吃,吃了软口汤,也就讨不起,没得收来。花纹道:“怕有银子生不出利钱?”又要纳粮当差,讨不起租,撺掇他变卖嫖赌,交结朋友。自己明得中人钱,暗里又打偏手。樊氏闻这两个光棍引诱嫖赌,心里也怪他,尝时劝沈刚不要亲近这些人,只是说不入。父亲没不三年,典当收拾,田产七八将完,只有平日寄在樊举人户下的,人不敢买,樊家却也就认做自己的了。常言道:“败子三变:始初蛀虫,坏衣饰;次之蝗虫,吃产;后边大虫,吃人。”他先时当人的,收人利钱,如今还债,贱卖与人,拿衣饰向人家当,已做蛀虫了。先时贱价买人产,如今还债,贱卖与人,就蝗虫了。只是要做大虫时,李氏也挈了囊橐,割宅后一个小花园,里边三间书房,在中出家了;杨氏嫁人去了;奴婢逃走去了;只得母亲与老婆。母亲也因少长没短,忧悉病没了。外边酒食兄弟渐也冷落;妓女也甚怠慢;便是花、甘二个,也渐踪迹稀疏,只得家中闷坐。樊氏劝他务些生理,沈刚也有些回头。把住房卖与周御史,得银五百两,还些债,剩得三百两。先寻房子,只见花、甘这两个又来弄他,巧巧的花纹舅子有所冷落房屋,人移进去便见神见鬼,都道里边有藏神。花纹道:“你这所房子没有人买的了,好歹一百两到你,余外我们得。”他便与甘毳两个去见沈刚,领他去看。不料花纹叫舅子先将好烧酒泼在厢房,待沈刚来看时,暗将火焠着,只见遍地阴阳火光。沈刚问道:“那地上是甚么?”花纹与甘毳假做不看见,道:“有几件破坛与缸,买了它便移出去。”沈刚心里想:“地下火光,毕竟有藏,众人不见,一定是我的财!”暗暗欢喜。成契定要二百五十两,花、甘两个打合,二百两。沈刚心里贪着屋中有物,也就不与较量。除中人酒水之外,着实修理,又用了五十余两,身边剩得百余金。樊氏甚是怨怅,道他没算计。沈刚道:“进门还你一个财主!”两个择日过屋,便把这节事告诉樊氏。樊氏道:“若有这样福,你也不到今日了。”捱得人散,约莫一更多天气,夫妻两个动手,先在厢房尽头掘了一个深坑。不见一毫。又在左侧掘了一个深坑,也不见动静。一发锄了两个更次,掘了五六处,都二三尺深,并不见物。身体困倦得紧,只得歇了。高卧到得天明,早见花纹与舅子赶来。沈刚还是梦中惊醒,出来相见。花纹道:“五鼓我舅子敲门,说昨日得一梦,梦见他母亲说,在厢房内曾埋有银子二坛,昨夜被兄发掘。今日我同来讨,我道鬼神之事,不足深信,他定要我同来,这一定是没有的事。”那人一边等他二人说话,一边便潜到厢房里一看,道:“姐夫,何如?现现掘得七坑八坎在此!”花纹也来一张,道:“舅子也说不得,写契时原写:‘上除片瓦下连基地,俱行卖出。’这也是他命。”沈刚说:“实是没有甚物。”花纹道:“沈兄也不消赖,卖与你今日是你的了,他怎么要得?”那人便变起脸来,道:“你捧粗腿,奉承财主么?日下圣上为大工差太监开采,我只出首追助大工,大家不得罢!”沈刚惊得木呆,道:“恁凭你里边搜!”那人道:“便万数银子也有处藏,我怎么来搜?只是出首罢!”花纹道:“狗呆!若送了官,不如送沈兄,平日还好应急。沈兄,你便好歹把他十之一罢!”沈刚道:“我何曾得一厘?”花纹道:“地下坑坎便是证见。兄可处一处,到官就不好了。”那人开口要三千,花纹打合,要五百,后来改做三百。没奈何,还了他这所房子,又贴他一百两。夫妻两个无可栖身,樊氏道:“我且在花园中依着小婆婆,你到灵台山去寻沈实,或者他还怜你有之。”沈刚道:“我不听他好话,赶他出去,有甚脸嘴去见他?还寻旧朋友去。”及至去寻时,有见他才跨脚进门,就推不在的;又有明听他里边唱曲吃酒,反道“拜客未回”的;花纹轿上故意打盹不见;甘毳寻着了,假做忙,一句说不了就跑。走到家中,叹气如雷。樊氏早已见了光景,道:“凡人富时来奉承你的,原只为得富,穷时自不相顾。富时敢来说你的,这是真为你,贫时断肯周旋。如今我的亲也没干,你的友也没干,沈实年年来看望,你是不睬他,依我还去见他的是。”樊氏便去问李氏借了二钱盘费与他,雇了个驴,向灵台山来。问沈实时,没人晓得。问了半日,道:“此处只有个沈小山,他儿子做木客的,过了小桥,黄土墙里便是。”沈刚骑着驴过去,只见一个墙门,坐着许多客作在里边吃饭,沈刚不敢冒实进去,只在那边张望,却见一个人出来,众人都站起来,这人道:“南边山上木头已砍完未?”只见几个答道:“完了。”又问道:“西边山上木头曾发到水口么?”几个答道:“还有百余株未到。”这人道:“你们不要偷懒才是。”沈刚一看,正是沈实,分付完了正待进去,沈刚急了,忙赶进去,把沈实一扯,道:“我在这里!”这人回头道:“你是谁?”一见道:“呀,原来是小主人!”忙请到厅上,插烛似拜下去,沈刚连忙还礼。沈实就扯一张椅放在中央,叫老婆与媳妇来叩头。沈刚看一看,上边供着沈阆一个牌位与他亡母牌位,就也晓得他不是负义人了。众客作见了他举家这等尊礼,都不解其意。倒是沈刚见人在面前,就叫沈实同坐,沈实抵死不肯,便问小主母与沈刚一向起居,沈刚羞惭满面,道:“人虽无恙,只是不会经营,房产尽卖,如今衣食将绝。”此时沈实更没一句怨怅他的说话,道:“小主莫忧,老奴在此两年,已为小主积下数百金在此,尽可供小主用费。”就将自己房移出,整备些齐整床帐,自己夫妻与以下人都“相公”不离口。沈刚想道:“这个光景,我是得所了,只我妻儿怎过?”过了一晚,只见早早沈实进来见,道:“老奴自与相公照管这几座山,先时都已芜荒,却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银数十两。就把这庄子兴造,把各处近地耕种取息,远山木植,两年之间,先将树木小的遮盖在大树阴下,不能长的先行砍伐,运到水口发卖,两年已得银七百余两,老奴都一一封记。目下有商人来买皇木,每株三钱。老奴已将山中大木,尽行判与,计五千株,先收银五百两,尚欠千两,待木到黄州抽分主事处关出脚价找还。已着关保随去。算记此山,自老奴经理,每年可出息三百余两,可以供给小主,现在银千余,还可赎产,小主勿忧!”就在里边取出两个拜匣,一个小厢,点与沈刚,果是租钱卖钱,一一封记。沈刚道:“我要与娘子在此,是你住场,我来占,心上不安,要赎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沈实道:“我人是相公的人,房产是相公房产,这些银两也是相公银两。如今便同相公去赎祖房,他一时尚未得出屋,主母且暂到这边住下。余银先将好产赎回,待老奴为相公经理。”沈刚道:“正是!我前日一时之误,把当交与阿虎,他通同管当的人,把衣饰暗行抵换,反抵不得本钱来。阿獐管房产,只去骗些酒吃,分文不讨。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凭你说。”两个带了银子去赎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与回赎,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费,管家、陪管在里边撺掇的要钱,共去七百两之数。只见花、甘两个与这些十弟兄,闻他赎产,也便来探望,沈刚也极冷落待他,因房子周家已租与人,一时未出,夫妇两个仍到灵台山下山庄居住。花、甘两个,见了他先时弄得精光,如今有钱赎产,假借探望,来到山庄。沈刚故意阔他,领他看东竹林,西桑地,南鱼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产。这两个就似胶样,越要拈拢来,洒不脱了。沈刚在山庄时,见他夫妻、媳妇自来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终如一,全无懈怠之意。关保回,带有银千余,沈实都将来交与沈刚。沈刚就与沈实将来仍购典当衣物,置办家伙,仍旧还是一个财主。只是樊氏怕沈刚旧性复发,定要沈实一同在城居住。沈实只得把山庄交与关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一应俱送进城,与主人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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