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逃阴山运智南还 破石城抒忠靖贼
叙
男儿不死成大功,非如俗言“大难后当有大福”。只是动心忍性,识透胆雄,置身生死之外,故白刃交前而不惊,浮议交挠而不动。岂如王昭远孺子,以铁如意指挥三军,自比武侯,竟作亡虏哉!虽然,襄毅知献,文端知人,不然,一本兵挠之,一纨绔佐之,其不坏国家几希矣。
翠娱阁主人题
仗钺西陲意气雄,
斗悬金印重元戎。
沙量虎帐筹何秘,
罂渡鲸波计自工。
血染车轮螳臂断,
身膏齐斧兔群空。
归来奏凯麒麟殿,
肯令骠骑独擅功。
大凡人臣处边陲之事,在外的要个担当,在内的要个持重。若在外的手握强兵数十万,不敢自做主张,每每请教里边取进止,以图免后来指摘,岂不误了军机!在内的身隔疆场千百里,未尝目击利害,往往遥制阃外,凭识见以自作禁中颇收,岂不牵制了军事?故即如近年五路丧师,人都说是[缺字][缺字][缺字][缺字]人马骁劲,丧我的将帅,屠我士卒。后来辽广陷没,人都说是[缺字][缺字][缺字]奸谋诡计,陷我城池。不知若能经抚和衷,文武效力,朝中与阃外同心应手,如古时卒知将意,将知帅意,谋有成局,而后出师,那得到这丧师失地的田地!故此,若是真有胆力的人,识得定,见得破,看定事,做得来,何必张张惶惶,惊吓里边,张大自己的功?看定这人做得来,何必纷纷纭纭,挠乱外边,图分人的功?内外协心,内不专制,外不推委;又不忌功嫉能,愎谏任意,不惜身家,不辞艰苦,就是灭虏而后朝食的事情,也是容易做的。
我曾想一个榜样来:我朝有个官人,姓项名忠,字荩臣,浙江嘉兴府嘉兴县人。中正统七年进士,选刑部主事,升员外。正统十四年七月,北虏也先犯边,太监王振创议御驾亲征,举朝谏阻,王振不从。留了御弟郕王监国,与几个大臣居守,凡朝中大小官员,有才力谋略的,都令从驾。十七日出师。但见:
阵列八方,队分五色。左冲雄,右突武,前茅英,后劲勇,都拥着天子中央;赤羽日,白旄月,青盖云,皂纛雾,都簇着圣人黄钺。浩荡荡雪戟霜戈,行如波涌;威凛凛雷钲霆鼓,势若山移。但只是顶盔贯甲,不免是几个纨袴儿郎;挺剑轮枪,奈何皆数万市井子弟。介胄虽然鲜朗,真羊质而虎皮;戈矛空自锋铦,怕器精而人弱,正是:平日贪他数斗粮,今朝难免阵前亡;爹娘妻子走相送,只恐骸骨何年返故乡!
大驾出了居庸关,过怀来,到宣府,那边报警的雨也似来。这阉奴王振倚着人马多,那里怕他!还作威福,腾倒得户、兵二部尚书,日日跪在草里。百官上本请回驾的,都叫他掠阵,督兵上前。先是一个先锋西宁侯宋谟、武进伯朱贵,遇着虏兵,杀得片甲不还。驸马井源接应,也砍得个七零八落。每日黑云罩在御营顶上,非风即雨,人心惶惑。钦天监道:“天象不吉!”这阉奴才思想还京。到鸡鸣山,鞑兵追来,遣成国公朱勇断后,被他赶到鹞儿岭,杀个精光。八月十四将到怀来城,他又不就进城,且在土木地方屯扎人马。只见一夜鞑兵已团团围定。各管兵官只得吩咐排下鹿角,地上铺了些铁蒺藜钉板,鞑子也不敢来冲营。只是营中没了水,穿井到二丈,没个水影儿。一连三日,鞑子势大,救兵又不敢来,那阉奴慌得没法处。却是鞑子先差人讲和,这阉奴便叫大学士曹鼐写敕与和。也不待讲和的回,他竟叫拔营。这一个令传下,这些兵士便跑,那里分个队伍。那鞑兵早已赶到了,也不管官员、将士乱砍。这些兵士只顾逃去,那一个愿来迎敌与护驾!可怜一望里呵:
白草殷红,黄沙腥赤。血泻川流,尸横山积。马脱鞍而悲嘶,剑交卧而枕藉。创深血犹滴,伤寡气犹息。首碎驼蹄劲,躯裂霜锋剧。将军颈断,空金甲之流黄;元辅身殂,徒玉带之耀碧。吊有乌鸦,泣唯鼯鼫。梦绕金闺,魂离故国。浪想珠襦,空思马革。生长绮罗丛,零落阴山碛。恨化鬼磷飘,愁绪浓云湿。试风雨于战场,听呜呜之哀泣!
莫说二十万军,王振这阉奴,把内阁曹鼐、张益,尚书鄜埜、王佐,国公张辅,一干文武官员,不知是车辗马踏,箭死刀亡,都没了。还弄得大驾蒙尘,圣上都入于虏营。后边也亏得于忠肃定变,迎请还朝。只是当时鞑兵撩乱,早已把项员外抓了去,囚首垢面,发他在沙碛里看马。但见项员外原是做官的,何曾受这苦楚?思想起来,好恼好苦:“若论起来英雄失志,公孙丞相也曾看猪,百里大夫也曾牧牛,只是我怎为羯奴管马,倒不如死休!”又回想道:“我死这边,相信的道我必定死国,那相忌的还或者道我降夷,皂白不分。还要死个爽快。”在那沙碛里已住了几日,看这些臊子,每日不见一粒大米,只是把空里养的牛羊骡马,又或是外边打猎捉来的狐兔黄羊、獐麀熊鹿,血沥沥在火上炙了吃,又配上些牛羊乳酪。吃罢,把手在胸前袄子上揩抹。这搭袄子可也有半寸厚,光耀耀的油腻却无一些儿轮到他。项员外再三想:“罢!在这里也是死,逃去拿住也是死,大丈夫还在死里求生!”便就在管的马中相上了两匹壮健的在眼里,乘着夜间放青,悄悄到皮帐边,听他这些鞑子鼾声如雷,他便偷了鞍辔,赶来拴上,慌忙跳将起去,又为肚带拴不紧,溜了下来,只得重又拴紧;骑了一匹,带了一匹,加上两鞭,八支马蹄扑碌碌乱翻银盏,只向着南边山僻处所去。日间把马拴了吃草,去山凹里躲,夜间便骑了往外跑。偏生躲在山里时,这些臊子与鞑婆、小鞑骑了马山下跑来跑去,又怕他跑进山来,好不又惊又怕!却又古怪,那边马嘶,这边马也嘶起来,又掩它的口不住,急得个没法,喜是那边鞑子也不知道。似此三日,他逃难的人不带得粮,马也何尝带得料,一片瞭地不大分辨,东跑西跑,一日也三百余里,虽是轮流骑,却都疲了伏倒了,任你踢打,只是不肯走起来。没及奈何,只得弃马步走,昼伏夜行。
山险向人欹,深松暗路岐。
惊尘舞飞处,何处辨东西!
不一日,闯到一个山里。一条路走将进去,两边石块生得狼牙虎爪般。走到山上一望,四围石壁有数十丈,便无别路可来。山顶平旷,可以住得。前边还有座小山,山空中都筑着墙,高二三丈,有小门,宛然是个城。城中有几个水池。项员外看了,道:“这是个死路了!”喜得无人,身子困倦,便在松树下枕了块石头睡去。只见[缺字]个人道:“项尚书,这是石城山,你再仔细看一看,[缺字]下山北去。”项员外惊醒,擦擦眼,却见那壁树根下一个青布包。拿来看时,却是些棋炒肉脯。他道天赐之物,将来吃了些。又在石池内掏了些水吃。多余棋炒肉脯藏了,便觉精神旺相,就信步下山,往北行走。又是两日,渐渐望见墩台,知道近边了,便走将近去。只见墩上军道:“咄!甚汉子,敢独自这厢走!”项员外道:“这是甚么地方?”墩军道:“是宣府。”项员外道:“我是中国随驾官,被鞑子拿去,逃回的。”墩军道:“你是官,你纱帽员领呢?”项员外道:“拿了去,还有哩?”墩军道:“你不要哄我。停会出哨的回,我叫带你去。”项员外在墩下坐了半日,果然出哨的来,墩军与他讲了。就与他马骑,送到总兵府,回哨就禀了总兵郭登。这总兵是文武兼全的,又好贤下士,听说是刑部员外,就请相见。只见这项员外日日在树林中躲凹,身上衣服就扯得条条似的,头不见木梳面,可也成了个饼,脸不见水面,又经风日,憔黑可怜。郭总兵叫取冠带,梳洗相见。及至着靴时,腿上又是鲜血淋漓,蔟藜刺满脚底,也着不得靴。行了礼,送在客馆,着人为他挑去。向来只顾得走,也不知疼痛,这番挑时,几至晕去。将息了半月余,郭总兵为备衣装,资送到京。上本面阙,蒙圣恩准复原职。此时家眷在京,正欲得一实信,开丧回南。不意得见,真是喜从天降!后来升郎中,转广西副使。洁己爱民,锄强抑暴。道:“当日我为虏擒去,已拼一死报国,如今幸生,怎不舍生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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