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不乱坐怀终友托 力培正直抗权奸 第2节
临岐一诺重千金,
肯眷红颜负寸心?
笑杀豫章殷傲士,
尺书犹自付浮沉。
秦凤仪到京,恰值司成考试,取了前列,在西山习静了几时,一体入场。他是监生,这“皿”字号中,除向已拨历挂选,这是只望小就,无意中式的;又有民间俊秀,装体面应名,虽然进场,写来不成文字的,还有怕递白卷被贴出,买了管贡院人,整整在土地庙里坐一日一夜的;实落可中的也不多。秦凤仪便中了个经魁。顺天府中吃了鹿鸣宴,离家远,也不回去了,仍旧在西山里习静。恰好窦主事回京,转了员外,不时送薪米,到得春试时,又中了进士。窦主事授他秘诀,道:“卷子有差失,不便御览,可带海螵蛸骨进去,遇差错可擦去。又‘皇帝陛下’四字,毕竟要在幅中,可以合式。”秦凤仪用这法,果然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未及选官,因与同乡李天祥进士、同年邹智吉士交往,彼此都上疏论时政,道:“进君子,退小人;清政本,开言路。”触忤了内阁,票本道:“秦凤仪与李天祥俱授繁剧衙门县丞,使老成历练。”吏部承旨,天祥授陕西咸宁县县丞,凤仪授广西融县县丞。凤仪也便辞了朝,别了窦员外。窦员外着实安慰一番,道:“烟瘴之地,好自保重。暂时外迁,毕竟升转。年少仕路正长,不可介意。”又为他讨了一张勘合,送了些礼。
一路出来,路经扬州,秦凤仪又去见石不磷。石不磷道:“贤弟好操守,不惟于贤弟行捡无玷,抑且于小弟体面有光!当贤弟沉吟时,已料贤弟必能终托。”因问他左迁之故。凤仪备道其事。石不磷道:“贤弟,官不论大小好歹,总之要为国家干一番事。如今二衙,不过是水利、清军、管粮三事。若是水利,每年在农工歇时,督率流通堤防,便旱时有得车来,水时有得泄去,使不至饥荒,是为民,也是为国。清军为国家足军伍,也不要扰害无辜。管粮不要纵歇家包纳、科敛小民;不要纵斗斛踢斛、淋尖,鱼肉纳户;及时起解,为国也要为民。如今谪官,还要做前任模样,倨傲的讨差回家,或是轻侮同列;懒惰的寻山问水,不理政事;不肖的谋差谋印,恣意扰民,这须不是索位而行的事,贤弟莫作腐话看。”因送他在金焦两山登眺了两日。不磷又见柳州在蛮烟瘴雨中,怕他不堪,路上还恐有险阻,要同他到任。秦凤仪道:“小弟浮名所使,兄何苦受此奔涉!”不磷不听,陪他到家,做了亲,相帮他雇了一只大船之任。行了几日,正过洞庭,两个坐在船上,纵酒狂歌,只见上流飞也似一只船来,水手一齐失色,道:“不好了!贼船来了!”石不磷便掣刀在手。那船已是傍将过来,一挠钩早搭在船上,一个人便跳过船来。那石不磷手快,一刀砍断挠钩,这边顺风,那边顺水,已离了半里多路。这强盗已是慌张了,石不磷却又一刀剁去,此人一闪,不觉跌入舱中。石不磷举刀便劈,秦凤仪说道:“不可,不可!这些人尽有迫于饥寒,不得已为盗的,况且他也不曾劫我,何必杀他!”石不磷道:“只恐我们到他手里,他不肯留我。”便扶他起来,只见这人呵:
阔额突然如豹,疏眸炯炯如星。胡须一部似钢针,启口声同雷震。
并无一毫惧怯。秦凤仪道:“好一个好汉,快取酒与他压惊!”秦淮道:“这是谢大王不杀恩了!”吃酒时,只见他狼吞虎嚼,也没有一毫羞耻。秦凤仪道:“我看兄仪度,应非常人。但思兄在此胡行,不知杀了多少人,使人妻号子哭。若使方才兄一失手,恐兄妻子亦复如此,兄何不改之!”那人道:“我广西熟苗,每年夏秋之交,毕竟出来劫掠。今承分付,便当改行!”正饮酒时,船上人又反道:“贼又来了!”却是贼船道贼首被杀,齐来报仇。四橹八桨,飞似赶来。将近船,那人道:“不得无礼!”这干人只把船傍拢来,都不动手。这人便挥手向秦凤仪、石不磷谢了,一跃而过,其船依旧箭般去了。石不磷道:“‘饶人不是痴’,若方才砍了他,如今一船也毕竟遭害,还是凤仪远见!”凤仪道:“偶然一哀怜他,也不曾虑到此事。”
行了许久,到了湘潭。那边也打发几个人、一只船来迎接。石不磷便要辞回,秦凤仪定要他到任上。不一日到了任,只见景色甚是萧条,去谒上司,有的重他一个新进士,有的道他才得进步就上本,是个狂生,不理他。还有的道他触忤内阁,远选来的,要得奉承内阁,还凌轹他!一个衙宇,一发“齐整”,但见:
烂柱巧镶墨板,颓椽强饰红檐。破地平东缺西穿,旧软门前 [扌甹] 后补。川堂巴斗大,纸糊窗每扇剩格子三条;私室庙堂般,朽竹笆每行搁瓦儿几片。古桌半存漆,旧床无复红。壁欹难碍日,门缺不关风!
还有一班衙役,更好气象:
门子须如戟,皂隶背似弓。管门的向斜阳捉虱,买办的沿路寻葱。衣穿帽破步龙钟,一似卑田院中都统!
每日也甚兴头:
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两部鸣蛙。告状有几个噪空庭鸟雀喳喳,跪拜有一只骑出入摇铃饿马。
秦凤仪看了这光景,与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诗,送石不磷看,道:
青青草色映帘浮,
宦舍无人也自幽。
应笑儒生有寒相,
一庭光景冷于秋。
石不磷也作一首:
堪笑浮生似寄邮,
漫将凄冷恼心头。
相携且看愚溪晚,
傲杀当年柳柳州!
不数日,石不磷是个豪爽的人,看这衙斋冷落,又且拘局得紧,不能歌笑,竟辞秦凤仪去了。凤仪已自不堪,更撞柳州府缺堂官,一个署印二府,是个举人,是内阁同乡。他看报,晓得凤仪是触突时相选来的,意思要借他献个勤劳儿,苦死去腾倒他,委他去采办大木,到象山、乌蛮山各处。这山俱是人迹罕到处所,里边蚺蛇大有数围,长有数十丈,虎、豹、猿、猱,无件不有,被秦凤仪一火烧得飞走,也只数月,了了这差。他又还憎嫌他糜费,在家住得不上五七日,又道各峒熟苗,累年拖欠粮未完,着他到峒征收。这些苗子有两种:一种生苗,一种熟苗。生苗是不纳粮当差的,熟苗是纳粮当差的,只是贪财好杀,却是一般。衙门里人接着这差委的牌,各人都吃一惊,道:“这所在没钱赚,还要赔性命,这所在那个去?”你告假,我托病,都躲了。只有几个吃点定了,推不去的,共四个皂隶:一个马夫,一个伞夫,一个书手,一个门子。出得城,一个书手不见了,将次到山边,一个伞夫,把伞“扑”地甩在地下,装肚疼再不起来,只得叫门子打伞,那开路的卑隶又躲了。没奈何,自带了缰,叫马夫喝道,那门子道:“老虎来了!”喊了一声,两个又躲了魆静。秦凤仪看了又好恼,又好笑,落落脱脱,且信着马走去,那山且是险峻:
谷暗不容日,山高常接云。
石横纡马足,流瀑湿人巾。
秦凤仪正没摆拨时,只听得竹筿里簌簌响,钻出两个人来。秦凤仪道:“你是灵岩峒熟苗么?我是你父母官,你快来与我控马,引我峒里去。”这苗子看了不动。秦凤仪道:“我是催你粮的,你快同我走。”只见这苗子,便也为他带了马进去。过了几个山头,渐有人家,竹篱茅舍,也成村景。走出些人来,言语侏? ,身上穿件杂色彩衣,腰系一方布,后边垂一条似狗尾一般。女人叫夫娘,穿红着绿,耳带金环,也有颜色。见这两个人为他牵马,道“:是你爹娘来?”这两个回道:“是咱们父母官。”一路引去,听得人纷纷道:“头目来了!”却是一个苗头走来,看了秦凤仪便拜,道:“恩人!怎到这个所在来?”凤仪一看,正是船上不杀他的强盗。秦凤仪跳下马,道:“我在此做了融县县丞,府官委我来催粮。”这苗目道:“催粮再没一个进我峒来的,如今有我在不妨,且到我家坐地,我催与父母。”到他家里,呼奴使婢,不下一个仕宦之家,摆列熊掌、鹿脯、山鸡、野彘与村酒。秦凤仪叫那人同坐,那人道:“同坐,父母体便不尊了。”便去敲起铜鼓,驼枪弄棒,赶上许多人来,他与他不知讲些甚么,又着人去各峒说了,不三日之间,银子的,布的,米谷的,都拿来。那人道:“都要送出峒去。”自己与秦凤仪控马,引了这些人,相随送到山口,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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