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白镪动心交谊绝 双猪入梦死冤明 第2节
朱恺仍旧自与陈有容往来,又为姚明哄诱,渐渐去赌,又带了陈有容在身边,没个心想,因为盆中不熟,自己去出钱,却叫姚明掷色,赢来三七分钱:朱恺发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与那些积赌合了条儿,暗地泻出,不该出注偏出大注,不该接盆翻去抢。输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却是姚明输赢都有,朱恺只是赢少输多。常时回家索钱,他母亲对朱正道:“恺儿日日回家要钱,只见拿出去,不见拿进来,日逐花哄,怕荡坏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访,见他同走有几个积赌,便计议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赶得到赌场上,他已走了,回来不过说他几声“习成不改”,甚是不快。只是他母亲道:“恺儿自小不拘束他,任他与这些游手光棍荡惯了,以后只有事生出来,除非离却这些人才好。我有个表兄盛诚吾,见在苏州开缎子店,不若与他十来个银子兴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绝他这些党羽。”朱正点头称是。
次日,朱正便对朱恺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闲荡,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两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个唓 嗻的人,明日与你十来个银子,到苏州盛家母舅处,撺贩些尺头来,也可得些利息。”朱恺道:“怕不在行。”朱正道:“上马见路,况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说做生意,朱恺也是懒得,但闻得苏州有虎丘各处可以顽耍,也便不辞。朱正怕他与这干朋友计议变卦,道:“如今你去,不消置货,只是带些银子去。今日买些送盛舅爷礼,过了明后日,二十日起身罢!”朱恺便讨了几钱银子,出去买礼,撞见姚明,道:“大哥那里去?”朱恺道:“要买些物件,到苏州去。”姚明道:“是那个去?”朱恺道:“是我去。”姚明道:“去做甚么?”朱恺道:“去买些尺头,来本地卖。”姚明道:“几时起身?”朱恺道:“后日早。”姚明道:“这等我明日与大哥发路。”朱恺道:“不消,明日是我做东作别。”姚明就陪他买了些礼物,各自回家。
次日果然寻了陈有容,与姚明、周至、宗旺,一齐到酒楼坐下。宗旺道:“不见大哥置货,怎就起身?”朱恺道:“带银子去那边买。”陈有容道:“多少?”朱恺道:“百数而已。”周至道:“兄回时,羊脂玉簪,纱袜,天池茶,茉莉花,一定要寻来送陈大兄的了。”姚明道:“只不要张公衖、新马头顽得高兴,忘了旧人!”朱恺道:“须吃裘龙笑了,断不!断不!”到会钞时,朱恺拿出银子,道:“这番作我别敬,回时扰列兄罢!”众人也就缩手谢了分手。宗旺道:“明日陈兄一定送到船边。”朱恺道:“明日去早,不消。”姚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也便省了罢。”朱恺自回。只有姚明,因没了赌中酒,心里不快,正走时,只见背后一个人叫道:“姚二哥!那里去?”正是赌行中朋友钱十三,道:“今日赵家来了个酒,你可去与他来一来。”姚明道:“不带得管。”钱十三道:“你常时大主出,怕没管?”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尝有甚银子?”利动人心,也便走去。无奈朱恺不在,稍管短,也就没胆,落场掷着是跌八,尖五,身边几钱碎银输了,强要去复,连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一到家中,迎着家婆开门,见他这光景,道:“甚模样!前日家中没米,情愿饿了一顿,不曾教你把衣帽来当,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条条的?要赌,像朱家有爷? 在前边,身边落落动,拿得出来;去赌,你有甚家计,也要学样?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贴他些,明日去了,将什么去买这衣帽!”姚明道:“没了朱恺,难道不吃饭?”家婆道:“怕再没这样一个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声。弄得姚明,翻翻复复,整醒到天明,思出一条计策。忙走起来,寻了一顶上截黑、下截白的旧绒帽;又寻了一领又蓝又青、一块新一块旧的海青,抖去些黰气,穿上了;又拿了一件东西,悄悄的开了门,到朱恺家相近。
此时朱恺已自打点了个被囊,一个挂箱,雨伞、竹笼等类,烧了吉利纸出门。那父亲与母亲送在门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恺就肩了这些行李走路。才转得个弯,只见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来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两!”朱恺道:“多谢金口!”姚明道:“兄挑不惯,小弟效劳何如?”朱恺道:“岂有此礼?”两个便一头说,一头走,走到靖江县学前,此时天色黎明,地方僻静,没个人往来。朱恺是个娇养的,肩了这些,便觉辛苦,就庙门槛上少息。姚明也来坐了。朱恺见他穿戴了这一套,道:“姚二哥,怎这样打扮?”姚明道:“因一时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种得火,急率寻不见衣帽,就乱寻着穿戴来了。”随即叹息道:“小弟前日多亏兄维持,如今兄去,小弟实难存活!”朱恺道:“待小弟回时,与兄商量。”姚明道:“一日也难过,如何待得回来?兄若见怜,借小弟一二十两在此处生息,回时还兄,只当兄做生理一般。”朱恺道:“这迟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处挪攒?”姚明道:“物在兄身边,何必挪攒?”朱恺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挂箱,便待起身。姚明把眼一望,两头无人,便劈手把挂箱抢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庙中径走。朱恺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赶进去。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两罢!”朱恺道:“岂有此理?人要个利市!”忙来夺时,扯着挂箱皮条,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时九月,霜浓草滑,一闪,早把朱恺跌在草里。姚明便把来按住,扯出带来物件,却尺把长一把解手刀。朱恺见了,便叫:“姚明杀人!”姚明道:“我原无意杀你,如今事到其间,住不得手了!”便把来朱恺喉下一勒,可怜:
夙昔盟言誓漆胶,
谁知冤血溅蓬蒿,
堪伤见利多忘义,
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涌如泉,咽喉已断,知他不得活了,便将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银、锁匙,拿来放在自己袖里,急急出门。看见道袍上溅有血渍,便脱将来,把刀裹了,放在肋下。跨出学宫,便是得命一般,只见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着相识,毕竟动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将行囊背到他家。正值开门,姚明直走进去,见了姊姊,道:“前日一个朋友,央我去近村帮行差使,今日五鼓回来,走得倦了,行囊暂寄你处,我另日来取。”姊姊道:“你身子懒得,何不叫外甥驮去?”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没甚物在里边,我自来取。”就把原搜锁匙开了挂箱,取了四封银子,藏在袖内。还有血衣与刀,他暗道:“姊夫是个盐捕,不是好人,怕他识出,仍旧带了回去。”将次走到家中,却见一个邻人陈碧,问道:“姚辉宇那里回,这样早?”姚明失了一惊,道:“适才……才去洗澡回来!”急急到家,忙把刀与衣服塞在床下,把银子收入箱中。家婆还未起来。吃些饭,就拿一封银子,去赎了衣帽回来。家婆问道:“怎得这衣帽转来?”姚明道:“小钱不去大不来,一遭折本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转来,还赢他许多银子。”就拿银子与妇人看,道:“你说朱恺去了我难过,这银子终不然也靠朱恺来的?”妇人家小意见,见有几两银子,也便快活,不查他来历了。
话说靖江有一个新知县,姓殷名云霄,是隆庆辛未年进士,来做这知县未及一年,正万历元年,他持身清洁,抚民慈祥,断事极其明决,人都称他做“殷青天”。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却见两个猪跪伏在他面前,呶呶的有告诉光景,醒来却是一梦:
霜冷空阶叫夜虫,
纱窗花影月朦胧。
怪来头白辽东豕,
也作飞熊入梦中。
那殷知县道:“这梦来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见十余只乌鸦,咿咿哑哑,只相向着他叫。这些丫鬟、小厮,你也赶,我也赶,它那里肯走?须臾出堂,这些乌鸦仍旧来叫,也有在柏树上叫的,也有在屋檐边叫的,还有侧着头,看着下边叫的。殷知县叫赶,越赶越来。殷知县叫门子道:“你下去分付,道有甚冤枉,你去,我着人来相视!”门子掩着嘴笑,往堂下来分付。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说:“好捣鬼!”不期这一分付,那鸦“哄”一声,都飞在半天,殷知县忙叫皂隶:“快随去!”皂隶听了乱跑,一齐赶出县门。人不知什么缘故,问时,道:“拿乌鸦!拿乌鸦!”东张西望,见一阵都落在一个高阁上,人道是学中尊经阁,又赶来,都沸反的在着廊下叫。众人便跑到廊下,只见一个先跑的,一绊一跤,直跌到廊下,后边的道:“是……原来一个死尸!一个死尸!”看时项下勒着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两日的。忙到县报。时这厢朱正早起开门,见门上贴一张纸,道:“是甚人把招贴粘我门上?”去揭时,那贴粘不大牢,随手落下,却待丢去,间壁一个邻人接去,道:“怎写着你家事?”朱正忙来看时,上写:“朱恺前往苏州,行至学宫,仇人裘龙劫去。”朱正便失惊道:“这话跷蹊!若劫去便该回来了。近日他有一班赌友,莫不是朱恺将银赌去,难于见我,故写此字逃去?却又不是他的笔,且开了店,再去打听。”又为生意缠住。忽听街坊上传道:“文庙中杀死一个人了!”朱正听了,与帖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顾生意,跳出柜便走。走到学宫,只见一丛人围住,他努力分开人进去,看了不觉放声大哭。这时知县正差人寻尸亲,见他痛哭,便扯住问,他道:“这是我儿子朱恺!”众人便道:“是甚人杀的?”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贴。他母亲得知,“儿天”“儿地”哭个不了。朱正一到县中,便大哭道:“小的儿子朱恺,二十日带银五十两前往苏州,不料遭仇人裘龙杀死在学宫,劫去财物。”殷县尊道:“谁是证见?”朱正便摸出贴子呈上县尊,道:“这便是证见。”殷县尊道:“是何人写的?何处得来?”朱正道:“是早间开门,粘在门上的。”殷知县笑道:“痴老子!若道你儿子写的,儿子死了;若道裘龙,裘龙怎肯自写出供状?若是旁观的,既见,他怎不救应?这是不足信的!”朱正道:“老爷!裘龙原与小人儿子争丰有仇,实是他杀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里说,要杀小人儿子。”殷知县道:“谁听见?”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陈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证见。”殷知县道:“明日并裘龙拘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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