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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贪花郎累及慈亲 利财奴祸贻至戚 第3节

绍兴府理刑厅为奸杀事:本月初六日,蒙浙江巡按御史马,批准山阴县告人洪三十六告词到厅,合行拘审,为此,仰役即拘后开人犯,赴厅研审,毋违。须致牌者。

计拘:陈镳、钱流(俱被犯);张德昌、岑岩(俱干证);洪三十六(原告)  差人:吴江

钱公布看了,将来送还,道:“张、岑两人是甚么人?”吴仰坡道:“是他亲邻。”说罢,师生两个计议,送他差使钱,是六两作十两。钱公布道:“拿不出。”加到九两作十五两。钱公布递去,那吴仰坡递与冯敬溪,道:“伙计,二位相公盛意,你收了。”那冯敬溪捏在手中,道:“多谢二位相公,不知是那一位见惠的?两在下这一差非是小可,原是接老爷长差,又央门官与管家衬副,用了一二十两,才得到手,怎轻轻易易拿出这个包儿来?也须看‘理刑厅’三个字!”吴仰坡道:“伙计,这是看牌包儿,若说差使钱,毕竟我你二人,一人一个财主!”陈公子听了木呆,钱公布附耳道:“口大,怎么处?”陈公子道:“但凭先生,今日且打发他去!”钱公布道:“这不是甚差使钱,因馆中有慢。”吴仰坡便插了一句道:“这等明日陈爷那边去领赏罢!”陈公子忙道:“不要去,只到这厢来!”钱公布道:“因慢,以此折东,差使后日了落。”吴仰坡道:“敝主甚是性急,洪三十六又在那厢催检尸,二位相公投到了若不出去,敝主出文书到学道申请,恐二在下也扶持不得!”钱公布道:“且耽延两日!”两个差人便起身作别,道:“这等后日会。”

饮若长鲸吸,贪如硕鼠能。

从教挽大海,溪壑正难平!

送了两个差人出去,钱公布连声叹气,道:“罢了,这前程定用送了!”又对陈公子道:“这事弄得拙,须求令岳、令尊解纷。”陈公子道:“家父知道定用打杀,还是先生周支。”公布道:“我怎周支得?须求孔方!如今若是买上不买下做,推官向贴肉揌,少也得千金;检尸仵作也得三百;个日铺堂也要百来两;再得二三百两买嘱这边邻里,可以胜他,这是一着。恐怕他又去别处告。若上和下睦做,上边央了分上,下边也与洪三十六讲了,讨出了那张服辨,买了硬证,说他自因夫妻争殴身死,招了诬,可也得千余金!”陈公子道:“怎不见官,免致父亲得知方好。”钱公布咬指道:“这大难!”想了又想,道:“有个机会,目今李节推行取,你如今匡得二百时银与差人,教他回你在京中令岳处,我游学苏州,里边还要一个三百金分上,不然即推疑我们脱逃。书房中也得二百时银,教他搁起莫催。洪三十六也得五七百金,与他讲绝私和,不要催状。待到新旧交接,再与差人、与书房讲,竟自抹杀,这可以不见官。但这项银子就要的,如何是好?还再得一个衙门中熟的去做事方好。”陈公子道:“又去央人彰扬,只累先生罢!但急切如何得这银子?”钱公布道:“这须不在我,你自家生计策,或者亲友处借贷些。”陈公子道:“如今这些乡绅人家,欠他的如火之逼,借与他其冷如冰,谁人肯借?”钱公布道:“自古道:‘儿女之情,夫妻之情。’你还到家中计议,或者令堂有些私房,令正嫁资少可支持。后日差人就来了,被他逼到府前,四尊有令尊体面讨保,这也还好。若道人命事大,一落监,这使费还多,你自要上紧!”陈公子思量无计,只得回家。走到房,拿来茶水,只是不吃,闷闷昏昏,就望床中睡去。他夫妇是过得极恩爱的,见他这个光景,便来问他,道:“为着甚事来?”只见陈公子道:“是我作事差,只除一死罢!”李小姐道:“甚事到死的田地?说来!”陈公子只是拭泪不说。李小姐道:“丫鬟,叫书童来我问他!”陈公子道:“不要叫,只是说来,你先要怪我!”李小姐道:“断不怪你!”陈公子便将前日被皮匠逼诈,如今他妻死告状,与先生计议事都说了。李小姐也便惊呆,道:“因奸致死,是要偿命的,如何是好?”陈公子越发流泪,道:“我只是一死!”李小姐道:“若说丈人在家,教他与你父亲去讲,还是白分上,好做。若说要二三千银子,便我有些,都将来生放,箱中不过一二百,首饰一时典换不及,母家又都随任,无可掇挪,怎生来得?不若先将我身边银子,且去了落差人,待我与婆婆再处!”

可笑陈公子是娇养惯的,这一惊与愁,便果然病起。先将银子寄与钱公布,教他布置,自己夫妻在家中暗地着人倒换首饰,一两的也得五钱,折了好些。那边钱公布又雪片般字儿来,道:“洪三十六又具状吊尸棺,房里要出违限。”真是焦杀!这边陈公子生母杜氏闻得他病,自到房来,媳妇迎着。问道:“为甚忽然病起来?”李小姐道:“是个死症,只是银子医得!”杜氏道:“是甚话?”来到床边看了儿子,道:“儿!你甚病?”陈公子也只不应。李小姐要说时,他又摇头。杜氏道:“这甚缘故?”李小姐道:“嫡亲的母亲,便说何妨!”便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道:“故此我说是死症,只要银子。”杜氏听了,不觉吃了一惊,道:“儿子,你真犯了死症了!我记得我随你父亲在关内做巡道时,也是一个没要紧后生,看得一个寡妇生得标致,串通一个尼姑骗到庵中,欺奸了他。寡妇含羞自缢,他家告状,县官审实,解到你父亲那边,也有分上,你父亲怪他坏人节,致他死,与尼姑各打四十,登时打死,这是我知道的,怎今日你又做这事?你要银子,你父亲身做清官,怎有得到我?就你用银挣得性命出来,父亲怪你败坏他门风,料也不轻放你!”叹一口气道:“我也空养了你一场!”立起身去了。到晚间,千思万想,一个不快活起来,竟自悬梁缢死。正是:

舐犊心空切,扶危计莫筹。

可怜薄命妾,魂绕画梁头。

到得次日,丫鬟见了,忙报陈副使。陈副使忙来看时,果是缢死,不知甚么缘故。忙叫两个伏侍丫鬟来问时,道:“不知!”再三要拷打,一个碧梧丫头道:“日间欢欢喜喜的,自看大相公回来,便这等不快;吃晚饭时,只叹一口气道:‘看他死不忍,要救他不能。’只这两句话!”陈副使想道:“为儿子病,也不必如此。”正坐在楼上想,此时陈公子在房中来看,陈公子抚着尸在那边哭。只见书房中小厮书童,走到陈公子身边,见他哭,又缩了开去。直待哭完了,蹴到身边,递了一个字与他,不期被陈副使看见,问道:“是甚么字?这等紧要?”书童道:“没甚字。”问公子,公子也道:“没有。”陈副使便疑,拿过书童要打,只得说:“钱相公字儿。”陈副使便讨来看,公子道:“是没紧要事。”副使定要逼来,却见上边写道:“差人催投文甚急,可即出一议!”陈副使见了道:“我道必有甚事!”问公子时,公子只得直奏。陈副使听了大恼,将公子打上二三十,要行打死,不留与有司正法。却是李小姐跪下为他讨饶,道:“亡过奶奶只这一点骨血,还求老爷留他!”陈副使哭将起来,一面打点棺木殡殓,一面便想救儿子之计。问公子道:“妇人是本日缢死的么?”公子道:“事后三日搬去,那时还未死。初十日差人来,说是死了告状。”副使道:“若是妇人羞愤自缢,也在本日,也不在三日之后。他如今移在那里,可曾着人打听么?”公子道:“不曾。”副使道:“痴儿!你一定被人局了!”教把书童留在家中,要去请一个陪堂沈云峦来计议。恰好此人因知如夫人殁了来望,陈副使忙留他到书房中,那云峦问慰了。陈副使便道:“云老,近日闻得不肖子在外的勾当么?”沈云峦道:“令郎极好,勤学,再不见他到外边来,并没甚勾当。”陈副使道:“云老不要瞒我,闻得不肖子近日因奸致死一个妇人,现告按院,批在刑厅。”沈云峦道:“这是几时事?”陈副使道:“是前月。”沈云峦道:“这断没有的。‘一个霹雳天下响’,若有这事,街坊上沸反,道‘陈乡宦公子因奸致死了某人家妇人’,怎耳里并不听得?”陈副使道:“不肖子曾见牌来。”沈云峦道:“这不难,晚生衙门极熟,一问便知。”就接陈公子出来,问了差人名姓模样,原告名字,朱语,便起身别了陈家父子,径到府前,遇着刑厅书手旧相知徐兰亭,沈云峦道:“兰老一向!”两个作了揖。沈云峦道:“连日得采?”徐兰亭道:“没事。”沈云峦道:“闻得陈副使乃郎人命事,整日讲公事不兴?”徐兰亭道:“没有。”沈云峦道:“是按院批的。”徐兰亭道:“目下按院批得三张:一张是强盗,上甲承应;一张是家财,中甲承应;我甲是张人命,是个争地界打杀的,没有这纸状子。”云峦道:“有牌,差一个甚吴江,老成朋友。”兰亭道:“我厅里没有个吴江,只有个吴成,年纪三十来岁,麻子;一个新进来的吴魁,也只廿五六岁;没有这人。莫不批在府县?”沈云峦说:“是贵厅。”兰亭道:“敝厅实是没有。”沈云峦得了这信,便来回覆陈副使,副使道:“这等是光棍设局诓我犬子了!”云峦道:“这差不多。看先生很主张用钱,一定也有跷蹊!”陈副使道:“他斯文人,断无这事。”云峦道:“老先生不知,近日衙门打发,有加二除的,怕先生也便乐此。如今只拿住假差,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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