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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阴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 第2节

次日,果然史温具呈,他便为清查,原系别籍。正在做稿回卫,却是胡似庄又来道:“舍亲要求清目,特具一杯奉屈,这是芹敬。”徐外郎道:“令亲事我已周支,只要回衙了,也不须提酌。”胡似庄道:“脱一名军小事,若没有提控,这时佥妻起解,炒菜当肉香。提控不要嫌怠慢罢。”一把扯了步出城,见破屋一间,桌凳略具。那史温忙出来相迎。茶罢,便是几盘下饭,也不过只鸡鱼肉而已,却也精洁,酒不上三巡。那胡似庄放开肚皮大嚼一阵,吃得盘碟将完,忙失惊道:“忘了!忘了!今日县里邹都堂家成一块坟地,要我作中,为邀徐提控跑来,讲久才成。仔么有煮成饭,与他人吃的?不得奉陪了!”立起便走。徐外郎也待同行,胡似庄道:“如此是学生得罪了。一定还要一坐!”徐外郎只得坐下。史温相送出门,把门带上,二人一去不来。天色又将晚,徐外郎踌蹰没个不别而行之理,只见里边闪出一个妇人来:

容色难云绝代,娇姿也可倾城。

不带污人脂粉,偏饶媚客神情。

脸琢无瑕美玉,声传出谷新莺。

虽是村庄弱质,娇娆绝胜双成。

这妇人向前万福了,走到徐外郎身边,看他也是不得已的,脸上通红,言语羞缩,说不出来。一会道:“妾夫妇蒙相公厚恩,实是家寒无可报答,剩有一身,愿伏侍相公。”徐外郎头也不抬,道:“娘子,你是冤枉事,我也不过执法任理,原不曾有私于你。钱也不要,还敢污蔑你么?”言罢起身。妇人一把扯住,道:“相公,我夫妇若被勾补,这身也不知丧在那里!今日之身原也是相公之身!”徐外郎道:“娘子,私通苟合,上有天诛,下有人议,若我今日难保得你一身,却使你作失节之人,终为你累。你道报德,因你我亏了心,反是败我德了!”妇人道:“这出丈夫之意,相公不妨俯从。不然,恐丈夫嗔我不能伏侍相公!”徐外郎道:“这断不可!我只为你就行罢了。”忙把门拽,门是扣上的,着力一拽才开。连道:“娘子放心,我便为你出文书。”赶了回来。

方寸有真天,昭然不容晦。

肯恋瞬息欢,顿令红妆浼。

史温是与胡似庄串通的,在一个附近古庙里捱了一夜,直到早饭时才回。道:“去了么?没奈何,没钱做身子着!”其妻道:“他昨晚不肯,就去了。”史温道:“没这等事!这事原是我强你的,也不妨。”其妻道:“实是没事,苦留不依。”史温便呆了,道:“不好了!这些拖牢洞的狗吏,原是食在嘴头,钱在心头,见钱欢,见你不见钱,就不欢,一定做出来!”其妻道:“他说就行。”史温道:“正是没钱就行出来!且走趱几钱银子,再央胡似庄去求求他。”走到县前,胡似庄丛紧许多人,说不得话。直待人散,悄悄扯胡似庄道:“昨日事不妥,怎处?”胡似庄道:“美人局是极好的,难道毕竟是钱好?”史温道:“如今东挪西凑,设处得五钱银子,央你去再求。”史温留胡似庄在庄中吃了两壶,走去见徐外郎。只见杨兴在门前道:“不在。”胡似庄道:“提控昨日出去,几时回的?”道:“傍晚就回。”这番两个信他真没事。史温道:“管家,提控在那边?”杨兴道:“不知道。”胡似庄晓得,便在史温身边取出银子,与他一幌,道:“招的在这边!”杨兴道:“我买物事才回,我与你去问一声。”胡似庄道:“史大官,你道何如?毕竟要钱,昨日没钱,自然没干。”只见杨兴走来道:“在。是我不曾回,他先回的。”两个就进去相见。徐外郎道:“昨日多扰。”胡似庄道:“昨日得罪,失陪。”徐外郎道:“所事今日已佥押用印,我亲手下了封筒,交与来勾差人,回是户绝了。”胡似庄看一看史温道:“拿出来。”史温便将出那五钱银子,道:“昨日提控见弃,今日有个薄意。”徐外郎道:“这断不收!老丈当贫困之时,又是诬陷。学生可以与力便与力,何必索钱?”胡似庄道:“意思不是成的,看薄面。”徐外郎道:“若我收,把我一团为人实心都埋没。兄自拿回!”胡似庄道:“恭敬不如从命,徐提控是赚大钱的,那在些须!”史温便下拜道:“这等愚夫妇只立一生位,保佑提控前程远大罢了。”别了出来。杨兴赶来扯住要钱,胡似庄打合与他一个三分包儿。史温又称一个二钱银子谢了胡似庄。

本年一考役满,转参又得兵房。凡有承行,都做些阴骘。似此三年,两考了,进京,考功司拨在工部营缮司当该。不期皇木厂被焚,工部大堂与管厂官心焦,道:“将甚赔补?”只得呈堂转题。此时大堂姓吕名震,做成本稿,正与管贩主事看稿计议,此时徐当该恰随本司在堂上,看见本上道“烧毁大木三千株”,也是他福至心灵,过去禀大堂道:“这本上,恐圣旨着管厂官吏赔补,毕竟贻害。不若将大木上加‘拣存’二字,或者可以饶免。”吕尚书道:“这也说得是。你叫甚名字?”道:“营缮司当该徐晞。”吕尚书道:“好,倒也有识见。”依此具题。只见圣旨道:“既有拣存的,免追补。”这番一部都道:“好个徐当该了得!”吕尚书也奇他,恰值着九卿荐举人材,吕尚书就荐举了他,升了个兵部武库司主事。

材生岂择地,人自多拘牵。

素具萧曹才,何妨勒凌烟。

一边去取家眷,胡似庄也来贺喜。因是他做媒,在杨奶奶面前,说得自己相术通神,作娇要随行,道县间生意萧条,差不多这几个人都骗过了,还到京中觅封荐书,东跑西走,可以赚块大钱。徐奶奶道:“我老爷虽做了主事,却终久吏员出身,人不重他,恐你去不大得力。不若等转外官,来请你。”胡似庄道:“只恐贵人多忘事。”徐奶奶道:“断不!”又厚赠了他,起身。他也勉强寻些赆礼,还与杨兴送行。临行,他妻马氏也借了两件衣服来相送。杨奶奶母子也有私赠。一行到了北京。果是徐主事出身吏员,这些官员轻他,道:“我们灯窗下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中举中进士,若是侥幸中在二甲,也得这个主事。殿了三甲,选了知县、推官。战战兢兢,要守这等六年,能得几个吏部、两衙门?十有八九得个部属,还有晦气,遇了跌磕降调,六年也还巴不来。怎他日逐在我们案前跑走驱役的,也来夹在我们队里?”有一个厉主事,他是少年科第的,一发不奈烦,常在他面前故意把吏员们来骂,道“你这狗吏长狗吏短”,徐主事恬然绝不在意。众人也向厉主事道:“既做同僚,也存些体面。”厉主事道:“那里是我们同袍?我正要打狗与猢狲看!”常是这样作呆,无奈徐主事反谦恭欢笑,倒也觉没意思才歇。本年厉公病死。他须不似徐主事,须有三百个同年,却也嗔他暴戾,也不过体面上吊赙罢了。倒亏得徐主事,怜他少年初任京官,做人也清,宦囊凉薄,为他经理赍助,送他棺椁还乡。人上见这个光景,都道他量大能容,又道他忠厚,肯恤孤怜寡。

在部数年,转至郎中。实心任事,谙练边防。宣德十年九月,朝议会推,推他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等处地方。前任巡抚得知命下,便差了个指挥,率领军士至京迎接,因未起身。夫人在私寓说起胡似庄相术颇通,未曾看他,如今到任,等他来说一个小小分上,也是一番相与。徐抚台便也点头。夫人就差了杨兴,还与他一个公干小票,叫他同胡似庄到任所相见。他自与夫人杨奶奶一齐离京,一路呵:

旌干摇日影,鼓吹杂鸿声。林开绣帐,与宝[巾宪] 而交辉;风蹙红尘,逐香车而并起。打前站,诈得驿丞叫屈;催夫马,打得徒夫呼冤。席陈水陆,下马饭且是整齐;房满帟帷,上等房极其整肃。正是:纷纷武士拥朱轮,济济有司迎节钺。

一到任,那一个守巡参游不出来迎接?任你进士官,也要来庭参谒见他。金带豸绣,好不整齐。

这边杨兴有了小票,是陆路马二匹,水路船一只,口粮二分,他都折了一半,来到家中。此时胡似庄年已四十多岁,生意萧条,正是难过。一日把原先画的各样异相图粘补一粘补,待要出去,只听得外面叫一声:“胡相公在么?”胡似庄在门里一张,连忙走将出来,道:“杨大叔,几时回来的?小弟不知,风也不接。”杨兴道:“不消。”胡似庄就一连两个揖,请来上坐,道:“老爷、奶奶、太奶奶好么?”道:“都好。老爷已升甘肃巡抚。”胡似庄道:“一发恭喜。学生因家寒,不曾问候。”杨兴道:“正是。老爷、夫人也道你薄情。”胡似庄慌道:“这老爷上明不知下暗,我们九流,说谎骗人,只好度日,那里拿得三两出来做盘缠上京,况且又要些礼仪,实是来不得,不是不要来。”杨兴道:“我也似这样替你解,如今老爷叫请你任上相见。”胡似庄又惊又喜道:“果有这事么?”杨兴道:“果然。只是说来分上,要三七分分。”胡似庄道:“既承老爷不忘旧,大叔提携,但凭但凭。”杨兴道:“这等停五六日与先生同行。”胡似庄忙叫马氏打点饭,马氏在里边也替他欢喜,忙脱一个布衫,把胡似庄去当,买鱼买肉。自立在中门边,问老爷、奶奶的万福。须臾,胡似庄买了酒食回来,胡似庄与杨兴对酌,灌得杨兴一些动不得还未住。两个约了日期起身。只见这胡似庄倒不快活起来。马氏道:“好了,徐老爷这一来请,少也趁他十来两,我们有年把好过。”胡似庄道:“正是,正是。”一头且想道:“我这一去,少也得湖绸二匹,湖绵二觔。杨奶奶所好是苏州三白、火腿、白鲞,还再得些好海味,还要路上盘费,要得十来两才好。这那里得来?”翻翻覆覆过了一夜,将天亮,生出一个计来,道:“我想我这妻子生得丑,又相也相得寒,连累我一生不得富贵。况且我此去,要措置那边去的盘缠,又要打点家里安家,越发来不得。不如卖了他,又有盘缠,又省安家,出脱了这寒乞婆,我去赚上他几百两,往扬州过,讨了一个绝标致的女子回到江阴,买一所大宅子,再买上百来亩肥田,呼奴使婢,快活一快活。料他也没这福!”便四处兜人,巧是史温夫妇勤俭,家事已好了,不料其妻病亡,留下两个儿女没人照管,正要寻亲。他去见道:“史大哥,我前相你日下该有刑克,令正也该身亡,果然。只是丢下两个儿女,你男人照管不来,怎处?”史温道:“正是。如今待将就娶一个重婚的,作伴罢了。”胡似庄道:“我到有个表妹,年纪已近三十,人儿生得不如令正,恰是勤俭。也因丧偶,在我舍下,亲族无人,我做得主。他也不要甚财礼,只有十多两债是要还人,这是极相应的。我料不要你媒钱。”史温道:“可以相得么?”胡似庄道:“不消得,我学生断不肯误人。你看我为你脱军一节,拿定做得与你做。”史温倒也信他,说道:“来不得。”与了十二两银子。他才说:“这是房下,不是表妹。穷得紧,要到徐都院任上去,没钱,只得如此。我与你原是朋友,没甚名份,娶得的。”此时史温倒心中不快,却闻得他老婆勤俭,也罢了。胡似庄回到家中,对马氏道:“我如今设处得几两银子,要往徐老爷任上。你在家中无人养赡,我已寄你在一个史家,我去放心。明早叫轿送你去。”马氏道:“你去不过半年,我独自个熬清受淡过罢。又去累人!”胡似庄道:“罢,你只依我。”夜间两个叙别,只说叙个数月之别,不期倒也做个永别。第二日轿已在门,马氏上轿,来到史家。只见点着花烛,不解其意。不意进门,史温要与交拜,马氏不肯。史温道:“胡先生要到甘肃去,已有离书退与我了。”马氏气得哑口无言,道:“这薄情的!你就拿定一时富贵,就把我撇去了。我也须与你同有十来年甘苦,并没一些不好,怎生下得?”要转去时,也没得把他做主,只得从了史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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