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八两银杀二命 一声雷诛七凶
叙
人道迩,天道远。不知人易私,天最公。公则无濡滞,无漏网,不令生死含怨也。奇矣哉雷乎!一震之下,恶者 軿 首就戮,而冤者不至叹覆盆。殆与六月之雪并奇矣!
翠娱阁主人题
天意岂渺茫,人心胡不臧?
阴谋深鬼蜮,奇阱险桁杨。
鉴郎奸难匿,威神恶必亡。
须严衾影惧,遮莫速天殃。
暗室每知惧,雷霆恒不惊。人心中抱愧的,未有不闻雷自失。只因官法虽严,有钱可以钱买免,有势可以势请求,独这个雷,那里管你富户,那里管你势家?故我所闻有一个牛,为雷打死,上有朱字,道他是唐朝李林甫,三世为娼、七世牛,这是诛奸之雷。延平有雷击三个忏逆恶妇:一个化牛,一个化猪,一个化犬,这是剿逆之雷。一蜈蚣被打,背有“秦白起”三字,他曾坑赵卒二十万,是剪暴之雷。一人侵寡嫂之地,忽震雷缚其人于地上,屋移原界,是惩贪之雷。一妇因娶媳无力,自佣工他人处,得银完姻。其媳妇来,不见其姑,问夫得知缘故,当衣饰赎姑,遭邻人盗去,其媳愤激自缢。忽雷打死邻人,银还在他手里,缢死妇人反因雷声而活,这是殄贼之雷。不可说天不近。《辍耕录》又载,一人欲谋孤侄,着婢买嘱奶娘,在乳中投毒,正要放他口中,忽然雷震,婢与奶娘俱死,小儿不惊。若迟一刻,小儿必死,道是性急之雷,已是奇了。还有一雷之下,杀七个谋财害命凶徒,救全两个无辜之人,更事之出奇了!
话说苏州府嘉定县,有一疁城乡,有一乡民,姓阮名胜,行一,人取他个号叫敬坡。母亲温氏,年已六十多岁。一妻劳氏,年才二十多岁,也有几分颜色。至亲三口,家里有间小小住屋,有五七亩田,又租人几亩田,自己勤谨,早耕晚耘,不辞辛苦。那妇人又好得紧,纺得一手好纱,绩得一手好麻,织得一手赛过绢的好布。每日光梳头,净洗脸,炊煮三餐之外,并不肯偷一刻的闲,能得六七家邻舍也住得散,他也并不肯走开去闲话。家中整治些菜蔬,毕竟好的与婆婆,次些的与丈夫,然后自吃,并不贪嘴。就是家事日渐零落,丈夫挣不来,也没个怨怅的意思,琐碎话头。莫说夫妻相安,婆婆欢喜,连乡里乡间也都传他一个名,道:“阮大遇得个好家婆,又勤谨,又贤惠!”但是妇人能干,能不出外边去,这全靠男子。无奈阮大一条忠厚怕事的肚肠,一副女儿脸,一张不会说的嘴。苏淞税粮极重,粮里又似老虎一般嚼民,银子做准,扣到加二、三;粮米做准,扣到加四、五;又乱派出杂泛差徭,干折他银子;巧立出加贴帮助,科敛他铜钱;不说他本份怜他,越要挤他。还租时,做租户的装穷说苦,先少了几斗,待他逼添,这等求爷告娘,一升升拿出来,到底也要少他两升;他又不会装,不会说。还有这些狡猾租户,将米来着水,或是洒盐卤、串凹谷,或是熬一锅粥汤,和上些糠,拌入米里,叫“糠拌粥”;他又怕人识出,不敢。轮到收租时节,或是送到乡宦人家,或是大户自来收取,因他本份,都把他做榜样,先是他起;不惟吃亏,还惹得众人抱怨,道:“他做例不好,连累众人多还!”还要打他,骂他,要烧他屋子,只得又去求告。似此几年,自己这两亩田戤与人赔光了。只是租人的种,出息越少,越越支撑不来。一个老人家老了,吃得做不得,还亏家中劳氏能干,只是纺纱。地上出的花有限,毕竟要买,阮大没用,去买时只是多出钱,少买货。纺了纱,纺了布,毕竟也阮大去卖,他又毕竟少卖分把回来。日往月来,穷苦过日子,只是不彀。做田庄人,毕竟要吃饭,劳氏每日只煮粥,先滗几碗饭与阮大吃,好等他田里做生活;次后把干粥与婆婆吃,道他年老,饿不得;剩下自己吃,也不过两碗汤、几粒米罢了。穿的衣服,左右是夏天,女人一件千补百衲的苎布衫,一腰苎布裙、苎布裤;男人一件长到腰,袖子遮着肘褂子,一条掩膝短裩,或是一条单稍;莫说不做工的时节如此,便是邻家聚会吃酒,也只得这般打扮。正是他农家衣食甚是艰难得紧:
催耕未已复促织,天道循环无停刻。农家夫妇何曾闲,捻月锄里岂知息。夜耨水没踝,朝耕日相逼。嗟晴苦雨愁满怀,直是劳心复劳力。布为他人衣,谷为他人殖。才复偿官租,私贷又孔亟。大儿百结悲悬鹑,小儿羹藜多菜色。嗟彼老夫妇,身前颇黎黑。朝暮经营徒尔为,穷年常困缺衣食。谁进祁寒暑雨箴,剜肉补疮诉宸极。遍选循良布八方,击壤重见雍熙域!
他两个人虽苦,倒也相安。只是邻舍中有这两个光棍,一个是村里虎鲍雷,是个里书,吃酒撒泼,欺善怕恶,凡事出尖,自道能的人;一个是村中俏花芳,年纪也到二十,只是挣得一头日晒不黄的头发,一副风吹不黑的好脸皮,装妖做势,自道好的人,与鲍雷是紧挽好朋友。这花芳见阮大穷,劳氏在家有一餐,没一餐,披一爿挂一片,况且阮大忧愁得紧,有个未老先老光景;他道这妇人毕竟没老公的心,毕竟甘清淡不过,思量这野食,自己也是一表人材,要思量勾搭他。二十岁不冠巾的老扒头,他自己还道小,时常假着借锄头、借铁扒名色,或是假献勤,替他带饭到田头去,把身子戤了他门拮,道:“一嫂!亏你得势,我们一日也不曾做得多呵!又要煮饭,又要纺纱织布,这人家全是你做的!”劳氏道:“不做那得吃!”花芳道:“一嫂,那不做的,倒越有得吃哩!”常这等奖他,要他喜欢。又时道:“一嫂!一哥靠得个锄头柄,一嫂靠得这双手,那做得人家起?只好巴巴结结过得日子,只是捱得熟年,怕过不得荒年,也不是常算!”把这等替他计较的话儿,要把他打动。还有絮絮的话:“我看一哥一会子老将下来,真是可惜,后生时不曾快乐得,这光阴蹉过了。就是一嫂,也觉得苍老些。也还是一嫂会打扮,像前村周亲娘,年纪比一嫂大五七年,每日蓬子头,赤子脚,一发丑杀子人,且是会养儿女,替个里皮三哥一发过得好。那周绍江自家穷,没得养请他,竟放他这条路!”把这榜样撩拨他。争奈这劳氏是懒言语的,要甚物事,递与了他,便到机上织布,车边纺花,任他戏着脸,只当不见;说着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做不听得一般,真是没处入凿。他没处思量,不知那里去打了一只银簪,两个戒指,拿来样与他看,道:“这是皮三官央我打与周亲娘的,加一工钱,不吃亏么?这皮三官,为周亲娘破费得好钱!周亲娘做这身子不着,倒也换得他多哩!首饰、衣裳,又每日大鱼大肉吃!”把这私通有利益哄他。他又只是不理,扫兴得紧。那痴心人偏会痴想,道:“脸儿扳扳,一问就肯。他不做声,也只是不好开口。”他便大了个胆,一日去带饭,把他手掌捏上一把,只见劳氏便竖起眉、睁着眼,道:“臭小乌龟!那介轻薄!”花芳连道:“失错!失错!”拿了饭飞跑。劳氏也只恼在心里,怕动丈夫的气,不说。只是花芳低了头跑时,也不顾人乱撞,劈头撞了一个人,饭篮儿几乎撞翻,恰是鲍雷。鲍雷一把抱住道:“小冤家!那介慌?”花芳道:“是怕饭迟了。”鲍雷道:“贼精!迟了饭关你事?一定有甚,要对我说!”花芳被他抱住不放,只得把捏劳氏被骂说了。鲍雷道:“这妇人阮大料也不留牢,好歹讨了他的罢了,偷的长要吃惊。”花芳道:“他这样个勤谨家婆,又好个心,他肯放他?”鲍雷道:“消停,包你教他嫁你便了!”
可可天启七年,这一年初夏,百忙里阮大母亲温氏病了个老熟,劳氏日逐去伏事,纺绩工夫没了一半。这牵常的病已费调理,不期阮胜因母亲病心焦了,又在田中辛苦,感冒了风寒,又病将起来,一病病了十四日,这人便瘦得骷髅一般。此时劳氏理病人尚没钱,那有钱雇人下田?这田弄得一片生,也不知个苗,分个草,眼见秋成没望了。没将息,还又困了半月,阮胜勉强挣来,坐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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