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
叙
尝读《颠仙传》,而不胜起敬也。不作丹铅之外道,不为吐纳之自守,置身于李韩国、刘诚意之间。不待功成拂衣,不至有弓藏狗烹之叹。噫!知兴知机,胜郭璞辈多矣。其颠也,同希夷之卧,两人真足并峙仙籍。
翠娱阁主人识
有腹皤然,有发卷然。须萧萧而如戟,口沥沥而流涎。下混犬豕,上友圣贤。心炯炯兮常灵,是其颠也而犹仙!
右《周仙赞》
天地以正气生圣贤豪杰,余气生仙释之流。释不在念佛看经,仙岂在烧丹弄火?但释家慈悲度人,要以身入世。仙家清净自守,要以身出世。先把一个身子如痴如狂,断绝妻子利名之想。然后把个身子处清,高卧山林也使得;把个身子处浊,栖迟玩世也得;把个身子在市井,友猪侣犬,人也不能縻我以衣食;把个身子在朝廷,依光近日,人也不能拳我以富贵。却又本性常存,色身难朽,常识帝王在将达未达之间,又超然远举,不受世染,这便是真仙。若那些炼丹养气,也只旁门;斩妖缚邪,还是术士。在宋,识宋太祖在尘埃之中,许他是做紫薇帝星,闻他陈桥兵变即位称帝,抚掌欢庆,道:“天下自此定矣!”因而堕驴。后来三聘五召不肯就官,赐他宫女洁然不近,这是陈抟。我朝异人类聚,一个冷谦,怜友人贫,画一门、一鹤守着,令他进去取钱。后来内库失钱,却见他友人遗下一张路引,便来拿友人。友人急了,供出他来。他现做协律郎,圣旨拘拿,到路上他要水吃,吃了,一脚插入水瓶中,后边和身隐在瓶里,拿的人只得拿这瓶去见圣上,问时,他在瓶里应,只不肯出来。圣上大怒,击碎此瓶,问时片片应,究竟寻不出。一个金箔张,在圣上前能使火炙金瓶,瓶内发出莲花。又剪纸作采莲舟,在金水桥河下,许多娇女唱歌,他也跃身在舟,须臾风起,船开金箔张俱不见。这也是汉左慈一流。若能识太祖在天下未定时,有个铁冠道人,有个张三丰。至能识天子,又能救天子在疾病之中,终飘然高逝,天子尊礼之,不肯官爵,这个是周颠仙。
颠仙家住江西建昌县。江西山有匡庐,水有鄱阳,昔许旌阳仙长尝于此飞升,是个仙人之薮。他少年生得骨格崚嶒,气宇萧爽,也极清雅。六七岁在街上顽耍,曾有一头陀见了一看,道:“好具仙骨,莫教蹉坏了!”及到了十四岁,家里正要与他聘亲,忽然患起颠病来:
眼开清白复歪斜,
口角涎流一似蜗。
晓乞街坊惊吠犬,
晚眠泥滓伴鸣蛙。
千丝缕结衣衫损,
两鬓蓬松鬒发髿。
潦倒世间人不识,
且将鸾凤混乌鸦。
风狂得紧,出言诳诞。家中初时也与他药吃,为他针灸,后来见他不好,也不睬他,任他颠进颠出。他渐渐在南昌市上乞起食来,也不归家。人与他好饮食,吃;便与他秽污的,也吃。与他好说,笑;打骂他,也是笑。在街上见狗,也去弄他,晚来又捧着他睡。尝时在人家猪圈、羊棚中,酣打得雷一般,人还道他是贼,后边人都认得他是周颠,也不惊异。
此时我太祖起兵滁和,开府金陵了。他不拘与人说话乞食,先说了“告太平”!庸人那解其意?一日,忽然在街上叫道:“满城血!满城血!”好事的道他胡说,要打他,他不顾而去。一路乞食到南京,不多时,降将祝宗复反,杀个满城流血。游到金陵,适值太祖建都在那厢,他披着件千拼百凑、有襟没里的件道袍,赤了脚,蓬了头,直撞到马前,一个大躬,道:“告太平!”太祖吃了一惊,问,人是颠的,也不计较他。他便日日来马首缠道:“告太平!”手下扯不开,赶不退。太祖道:“这颠人打也不知痛,拿烧酒来与他吃!”他却:
一杯复一杯,两碗又两碗。那管瓮头干,不怕钟中满。何须肴和馔?那问冷和暖?放开大肚吃,开着大口咽。筛的不停筛,灌的不停灌。面皮不见红,身子不见软。人道七石缸,我道漏竹管。人道醉酩酊,他道才一半。李白让他海量,刘伶输他沉湎。他定要吸干瀚海涛千尺,方得山人一醉眠。
他斜着眼,歪着个头,口似灌老鼠窟般只顾吃,看那斟酒的,倒也斟不过了。他道:“也罢!难为你了,把那壶赏与你吃。”那人正待拿去,他跳起夺住,道:“只道我量不济要你替,还是我吃!”一个长流水,又完了。跳起身,道:“不得醉!不得醉!”把张口向太祖脸上一呵,道:“一些酒气也没,那一个再舍些?”太祖道:“再吃便烧死!”道:“烧不死,烧不死!内烧烧不死,你便外烧!”太祖道:“仔么外烧?”道:“把缸合着烧!”太祖道:“不难!”叫取两只缸,取柴炭来,他欣然便坐在缸中。兵士将缸来盖上,攒了好些炭,架上许多柴,一时烧将起来。只听烘烘般的柴声,逼剥是炭声,可也炼了一夜,便是铜铁可烊,石也做粉。这些管添炭的道:“停会要见,是个田鸡干了!”又个道:“还是灰!”比及太祖升帐,只听得缸一声响,爆做两开,把炭头打得满地是,缸里端然个周颠。他舒一舒手,叩一叩齿,擦一擦眼,道:“一觉好睡,天早亮了!”这些兵士看了倒好笑,道:“莫说他皮肤不焦,连衣褶儿也不曾爣 坏一些,真是神仙!”先时太祖还也疑他有幻术,这时也信他是个真仙,也优待他。帐下这些将士都来拜师,问他趋避。周颠道:“你的问趋避,活也是功臣,死也是个忠臣。”平章邵荣来见,周颠道:“莫黑心,黑心天不容!”邵荣不听,谋反被诛。
其时太祖怕他在军中煽惑了军心,把他寄在蒋山寺,叫寺僧好待他。住持是吴印,后来太祖曾与他做山东布政,因太祖分付,每日齐整斋供他,他偏不去吃,偏在遍寺,遍山跳转。走到后山树林里,看见微微烟起,他便闯去,见是一坛狗肉,四围芦柴、草鞋熩着,道:“我前熩不熟你,今日却被这秃熩熟了!”双手拿了,竟赶到讲堂,“扑”地一甩!众僧见了掩口。周颠道:“背面吃他,当面怕他!”几个“哈哈”走了。众僧自在那厢收拾。到了夜,众僧在堂上做个晚功课,搂了个沙弥去房中睡。他到中夜,把他门鼓一般擂,道:“你两个干得好事,还不走下来!”去惊他搅他。见僧人看经,就便要他讲,讲不出,大个栗暴打去。说是入定,他偏赶去,道:“你悟得甚么?悟得婆娘那个标致,银子仔么赚?”说止静,他偏去把那云板敲。今日串这和尚的房,那日串那和尚的房,藏得些私房酒儿,都拿将出来,一气饮干无滴。佛殿日屙屎,方丈屡溺尿。没个饥,没个饱,拿着就吃,偏要自上灶,赶将去,把他锅里饭吃上半锅,火工道人来说他,便拿着火叉打去。其时还是元末,各寺院还着元时的风俗,妇人都来受戒,他便拍手道:“一阵和尚婆!”扯住那些男子,道:“不识羞!领妻子来打和尚!”妇人们到僧房去受戒,他也捱将去。一寺那一个不厌他?却没摆布他处。一日走到灶前,见正煮着一锅饭,熬上大锅豆腐,灶上灶下忙不及,只见他两手拿了两件,道:“我来与你下些椒料儿!”两只手一顿捻,捻在这两个锅里,却是两撅干狗屎。这些和尚、道人见了,你也唾唾,我也掩嘴,一阵去了。他一跳坐在灶栏上,拿一个木杓兜起来,只顾吃。众和尚见他吃了一半,狗屎末都吃完了,大家都拿了淘箩、瓦钵一齐赶来,他道:“你这些秃驴,藏着妆佛钱,贴金钱,买烛钱,烧香钱,还有衬钱,开经钱,发符钱,不拿出来买吃,来抢饭!”坐得高,先“霹栗扑碌”把手一掠,打得这些僧帽满地滚,后边随即两只手如雨般把僧头上栗暴乱凿,却也吃这些僧人抢了一光。还有两碗米饭,一个小沙弥半日夹不上,这番扑起灶上来盛,被他扯住耳朵,一连几个栗暴,打得沙弥大哭,道:“这疯子!你要吃我要吃,怎蛮打我?”这些和尚也一齐上道:“真呆子!这是十方钱粮,须不是你的,怎这等占着不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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