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勘血指太守矜奇 赚金冠杜生雪屈
序
聪明误人,作吏者犹甚。一逞聪明,驱人就我,棰楚之下,何求不获哉!聪明得误,于是世反以摸棱为是,而不知亦为失也。杜请托,破成见,沉心巽志,进两造而审克之,百不一失矣。毋令无辜吁我不得而吁天!
翠娱阁主人识题
天理昭昭未许蒙,
谁云屈抑不终通。
不疑岂肯攘同舍,
第五何尝挞妇翁。
东海三年悲赤地,
燕台六月睹霜空。
由来人事久还定,
且自虚心听至公。
忠见疑,信见谤,古来常有。单只有个是非,终定历久自明。故古人有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一朝身便死,
后来真假有谁知!
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使居东三年之后,晓得流谤说他谋害成王的,是他兄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电疾风,惊动成王,这是无屈不伸。就如目下魏忠贤,把一个“三案”一网打尽贤良,还怕不够,又添出“封疆行贿”一节,把正直的扭作奸邪,清廉的扭作贪秽,防微的扭做生事,削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赃的追赃。还有一干巧为点缀,工为捃摭,一心附势,只手遮天,要使这起忠良决不能暴白。不期圣上当阳,覆盆尽烛,忠肝义胆终久昭然天下,这是大事。还有小事,或在问官之糊涂,或事迹之巧凑,也没有一时虽晦,后来不明之理。
话说我朝处州府有一个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龙泉县人,纳银充参在本府刑房,家里有三五十亩田,家事仅可过得;妻王氏,生有一个儿子,因少乳,雇一个奶娘金氏;还有小厮阿财,恰倒是个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门西边公廨。有一冯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邵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髻,尝请人,专用些银杯之类。两家相近,杜外郎后门正对着冯外郎前门,两家尝杯酒往来,内里也都相见,是极相好的。故此杜家这奶娘每常抱了这娃子,闯到他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尝走的。一日,只见冯外郎有个亲眷生日,要阖家去拜贺,这奶子便去帮他戴冠儿,插花儿,撺掇出门。冯外郎倚着在府里,因不留人照管,锁了门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个本房书手张三来,这人年纪不多,好的是花哄闝 赌,争奈家中便只本等,取得一个妻小,稍稍颇有些儿赔嫁,那里够他东挪西掩?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讲时节又有积年老先生做主,打后手他不过得个堂众包儿,讲了一二两,到他不过一二钱,不够他一掷。家里妻子时常抱怨他,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几钱分子,在某处串戏;明日请某人游山,在某处小娘家 闝 ,也是小事。只坏事是个赌,他却心心念念,只是在这边。不知这赌场上最是难赌出的,初去倒赢一二钱银子,与你个甜头儿,后来便要做弄了。如钳红捉绿,数筹码时添水,还有用药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个人善赌,善用药骰子,一个公子与他赌,将他身边搜遍,只见赌到半夜时,他小厮拿一盘红柿卖尊,他就把一个撮在口里,出皮与核时,已将骰子出在手中,连掷几掷,已赢了许多;他复身又裹在柿皮里,撇在地下,那个知得?所以都出不得积赌手。他自道聪明,也在赌行中走得的,钻身入去。不期今日输去鬃帽,明日当下海青。输了当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饰,及到后头没了,连家中铜杓、镟子、锡壶、灯台,一概偷去。管头少,不够赌,必至缩手缩脚没胆,自然越输。这日输得极了,意思要来衙门里摸几分翻筹,走到门上,见一老一少女人走出来上轿,后边随着一个带闝 方巾,大袖蓝纱海青的,是他本房冯外郎,后面小厮琴童挑着两个糕桃盒儿。张三道:“这狗蛮倒阔!不知那里去?”走进房里,只见一人也没。坐了一会,想道:“老冯这蛮子,向来请我们,他卖弄两件银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只作寻他,没人时,做他一档,决然够两日耍,公事这两分骚铜,那当得甚事!”从来人极计生,又道“近赌近贼”,走到他门前,见是铁将军把门,对门没个人影,他便将锁扭,着力一扭,拳头扭断,划了指头,鲜血淋漓。心里想道:“出军不利!”又道:“是血财,一定有物!”反拴了门,直走进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条布儿,将来缠了。径入房中,撬开箱子,里边还剩得一顶金冠,两对银杯,一双金钗,几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银,又几两碎银,都放在身边。心忙手乱,早把手上布条落在箱中,他也不知。走出来,竟往外边一溜:
素有狗偷伎俩,喜得银财入掌。
只顾一时不知,恐怕终成磨障。
又想:“我向来人知我是个骳鬼,哪得这许多物件?况六月单衣单裳,叫人看见不雅!”转入房中,趁没人,将金冠、钗花、银杯,放入一个多年不开的文卷箱内,直藏在底里,上面盖了文卷,止将银子腰在身边,各处去快活。
只是冯外郎在那箱吃酒看戏,因家中无人,着琴童先回来看家。琴童贪看两折戏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见门上锁已没。一路进去,重重门都开,直到里边,房门也开的,箱子也开的,急忙跑出门来,报知家主公。偶然杜家奶子开出后门,见他慌慌的,问道:“琴童!甚么忙?”回道:“着了贼!着了贼!”一径走到酒席上,对冯外郎道:“爷!家下着贼了!着贼了!”冯外郎道:“不没甚么?”琴童道:“箱子都开了!”冯外郎丢了酒盅便走,两个内眷随即回来。外面铜杓、火锨都不失,走到房中,只见打开两只箱子,里边衣服都翻乱到底,不见了金冠、钗花、酒杯、银两。这两个内眷又将衣服逐件提出来查,却见这布条儿圆圆筒着。上边有些血痕。两个道:“衣裳查得不缺,这物是那里来的?”冯外郎道:“这一定是贼手上的,且留着!”随即去叫应捕来看。应捕道:“扭锁进去,不消得说,像不似个透手儿。只青天白日,府里失盗,外贼从何得来?这还在左右前后踹。”冯外郎就在本府经历司递了张失单。杜外郎也来探望,亦劝慰他。但是“失物怨来人”,冯家没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乱猜,又是应捕说了句府中人,因此只在邻近疑猜。晚间三个儿吃酒,忽然冯外郎妻江氏道:“这事我有些疑心,对门杜家与我们紧对门,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进穿出,路径都熟,昨日又来这边撺掇我们穿戴,晓得我们没人,做这手脚?路近搬去,所以无一人看见。”琴童立在那边筛酒,听得这话,便道:“正是!我昨日出门来说的时节,那奶子还站在后门边看。说道箱子里寻出甚缚手布条儿,我记得前日他在井上破鱼,伤了指头,也包着手,想真是他!”邵氏道:“这些奶子,乡下才来的还好,若是走过几家的过圈猪,哪里肯靠这三四两身钱?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还又贼手贼脚,偷东摸西;十个中间,没一两个好。故此我说这些人不要把他穿房入户。那小厮阿财鹰头鹘脑,一发是个贼相。一个偷,一个递,神出鬼没,自然不知不觉。”冯外郎道:“这事不是作耍的,说不着,冤屈平人,反输一帖。况且老杜做人极忠厚,不料做这事。”邵氏道:“老杜忠厚,奶子及阿财不忠厚,应捕也说是脚跟头人!”冯外郎道:“且慢慢着应捕踹他。”又道琴童不早回看家,要打他。
次早,琴童带了气,认了真,即便对着杜家后门骂道:“没廉耻的,银子这等好用?带累我要打!若要银子,怎不养些汉?你平日看熟路正好掏,掏去的只怕不得受享!”走出走进,只在那厢骂。后门正是杜家厨房,这奶子平日手脚绝好,只是好是与人对嘴儿,听了道:“这小厮一发无礼!怎对着我家骂?”王氏道:“他家里不见物事,家主要打他,也要骂,不要睬他!”捱到晚,奶子开门出去泼水,恰好迎着这小厮在那里神跳鬼跳,越发骂得凶,道:“没廉耻养汉精!你只偷汉罢了,怎又来偷我家物事,金冠儿好戴,怕没福!银子好用,怕用不消!”奶子不好应。他不合骂了,来把奶子手一扯,道:“奶阿姆!我记得你前日手上破鱼伤了,缚条白布条,我家箱里也有这样一条白布条。”奶子听他骂了半日,声声都拦绊着他,心中正恼,听了这一句,不觉脸儿通红,一掌打去,道:“你这小贼种!在此骂来骂去,与我无干,我并不理你,怎说到我身上来!终不然我走熟路径掏你家的?”琴童捏住手道:“真赃实物现在!难道我家里做个箍儿冤你?”奶子动气,两个打做一团。两家主人与邻舍都出来看。一个道:“你冤人做贼!”一个道:“你手上现现是个证见!”再折不开。杜外郎道:“我这阿姆他手脚极好,在我家一年,并不曾有一毫脚塌手歪,莫错冤了人。”冯外郎道:“事值凑巧,怪不得我小厮疑心。”两下各自扯开自己的人,只是两边内里都破了脸。杜家道:“他自在衙门,不晓法度,贼怎好冤人?这官司怕吃不起!”冯家道:“没廉耻!纵人做贼,还要假强!”两边骂个不歇。杜家阿财也恼了,就赶出来相骂,渐渐成场,众人都暗道冯家有理。连这两个男人,一个要捉贼,一个要洗清,起初还好,夜来被这些妇人一说,都翻转面来。冯外郎告诉两廊,却道再没这凑巧的。张三也每日进衙门看些动静,看着卷箱,夹在人伙里,道:“这指头便是‘此处无银’!”两个外郎一齐拥到经历司,经历出来,两个各执一说,你又“老公祖”,我又“老公祖”,这经历官小,压不伏,对了冯外郎道:“这原有些形迹。”对杜外郎道:“贼原是冤不得的。”分理不开,道:“这事大,我只呈堂罢了!”不敢伤及那边,只将冯外郎原递失单,并两家口词录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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