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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第2节

计氏回到房中,寻思起来,不由人不生气,号天搭地哭了一场,头也不梳,饭也不吃,烧了烧炕睡了。到了这半夜,一片声敲得门响。若是往时,计氏有甚害怕?又是个女人,除了降汉子,别又没有甚么亏心,一发不用惊恐。如今被晁大舍降了两顿,那妇人的阴性就如内官子 [内官子——后文也作“内官”。即太监。] 一般,降怕他一遭,他便只是胆怯,再也不敢逞强。计氏想道:“有甚缘故?如何把门敲得这等紧急?这一定有多嘴献浅 [献浅——献殷勤。] 的人对那强人说我在大门前看他起身,与街坊妇人说话。这是来寻衅了!我就是到门前与街坊家说几句话,也还强似跟了许多孤老 [孤老——对嫖客、姘夫的称呼。这里指珍哥的相好。] 打围丢丑!”把床头上那把解手刀 [解手刀——即解腕尖刀。一种日常使用的刀具,尖长背厚,刃薄柄短。] 拔出鞘来,袖在袖内,“看他来意如何,若又似前采打,我便趁势炤他脑前戳他两刀,然后自己抹了头,对了他的命!”算记停当,挺着身,壮着胆,叫起丫头养娘,开了门,问是怎么的。

只见一个家人媳妇慌慌张张的说道:“大爷不知怎的,身上大不自在,不省人事,只是谵语。快请大奶奶前去看守!”计氏说道:“他已是与我不相干了。如何打围没我去处,病了却来寻我?日里即如凶神一般,合老婆骑在马上,雄赳赳的,如何 [如何——同本作“如似”,据文意酌改。] 就病的这等快?这是忘八淫妇不知定下了甚么计策,哄我前去,要算计害我。你说道:他也不认我是他老婆,我也没有了汉子!真病也罢,假病也罢,我半夜三更不往前去。若是要处置我,脱不了还有明日。要杀要砍,任你们白日里摆布。若是真病,好了是不消说起;死了时节,他自有他任里爹娘来与淫妇讨命,我也是不管他的。”

那个来请计氏的家人媳妇将计氏的话一五一十学与珍哥。珍哥说道:“王皮 [王皮——詈词,骂人的话。] !好了大家造化,死了,割了头碗大的疤!有我这们个婆娘,没帐 [没帐——不要紧,没关系。] !”虽是口里是这等强,心里也未免几分害怕。晁大舍又愈觉昏沉。珍哥等不得天亮,差了一个家人晁住,去请宣阜街住的杨太医来胗视 [胗视——同本作“眕视”,据下文校改。胗,通“诊”。] 。

那厚友中,禹明吾在晁家对门住,是个屯院的书办 [书办——衙门中负责笔札等事的吏员。] ,家里也起了数万家事,与晁大舍近邻,所以更觉的相厚。见晁住请了杨太医先自回来,禹明吾问说:“你趁早那里回来?这等忙劫劫的。”晁住说道:“我家大爷自从昨晚送了众位进门,似觉被人脸上打了一个巴掌的,身上寒噤。到了半夜,发热起来。如今不省人事,只发谵语。小人适才往宣阜街请杨太医胗视,他还在家梳洗,小人先来回话。”禹明吾说道:“你家大爷昨日甚是精爽,怎么就会这等病?”即约了附近同去打围的朋友,一个尹平阳,一个虞凤起,一个赵雒陵,四个同到了晁家厅上坐定。杨太医却好也就进门。大家叙了揖,说起昨日怎样同去打围,怎样回来,怎样走散。还说晁大舍怎样自己射杀了一个妖狐。杨太医都一一听在肚里。

这个杨太医平日原是个有名莽郎中,牙疼下四物汤 [四物汤——中医汤药名。用当归、生地、白芍、川芎四味药,为理血之剂。] ,肚冷下三黄散 [三黄散——三黄散有多种方剂。黄肃秋先生校注本云此处指以西牛黄、大黄、生地黄、木香、青黛等组方,用来治疗肾疳、崩沙之症。] 的主顾;行止又甚不端方,心性更偏是执拗;往人家走动,惯要说人家闺门是非,所以人都远他。偏有晁大舍与他心意相投,请他看病。他心里想道:“晁大舍新娶了小珍哥,这个浪婆娘,我是领过他大教的。我向日还服了蛤蚧丸 [蛤蚧丸——以蛤蚧为主药的丸药。蛤蚧,形似壁虎而大,干燥体入药,有治肺疾虚劳,强壮体魄的效用。] ,搽了龟头散 [龟头散——一种搽涂于男性生殖器部位的春药。] ,还战他不过。幸得出了一旅奇兵,刚刚打了个平帐。晁大舍虽然少壮,怎禁他昼夜挑战,迭出不休?想被他弄得虚损极了。昨又打了一日猎,未免劳苦了,夜间一定又要云雨,岂得不一败涂地?幸得也还在少年之际,得四贴 [贴——同“帖”。中药汤剂,一剂俗称一帖。] 十全大补汤 [十全大补汤——用“四物汤”中当归、生地、白芍、川芎;“四君子汤”中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另加黄芪、肉桂,为“十全大补汤”,主治气血双亏诸症。] ,包他走起 [走起——山东方言,站起来走的意思。] 。”又想道:“我闻得他与小珍哥另在一院居住,不与他大娘子同居。进入内房看脉,必定珍哥出来相见。”又想道:“禹明吾这伙人在此,若同进他房去,只怕珍哥不出来了。”又想道:“这伙人也是他的厚朋友,昨日也见在一处打围,想也是不相回避的。只是人多了,情便不专。”于 [于——同本作“十”。“于”与“十”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是杨太医心内绝不寻源问病,碌碌动只想如此歪念头。

正似吊桶般一上一下的思量,晁住出来说道:“请杨相公进去。”禹明吾等说道:“我也要同进去看看。”晁住说:“房内无人,请众位一同进去无妨。”转过厅堂,才是回廊,走过回廊,方到房前。只见:

绿栏雕砌,猩红锦幔悬门;金漆文几,鹦绿绣裀藉座。北墙下着木退光床,翠被层铺锦绣;南窗间磨砖回洞炕,绒条叠代籧篨 [籧篨(qú chú)——粗竹席。] 。卧榻中,睡着一个病夫,塌趿 [塌趿——吴方言,眼睑下垂的样子。趿,吴方言音sà。] 着两只眼,咭咭咕咕 ;床横边,立着三个丫头,歪拉 [歪拉——横斜。站立或走路时姿势不雅的样子。] 着六只脚,唧唧哝哝。铜火盆兽炭通红;金博炉篆烟碧绿。说不尽许多不在行的摆设,想不了无数未合款的铺陈。

晁住前面引路,杨太医随后跟行,又有禹明吾、尹平阳、虞凤起、赵雒陵一同进去。晁住掀起软帘,入到晁大舍榻前,还是禹明吾开口说道:“咱昨日在围场上,你一跳八丈的,如何就这们不好的快?想是脱衣裳冻着了。”晁大舍也便不能作声,只点点头儿。杨太医说道:“这不是外感,脸上一团虚火,这是肾水枯竭的病症。”

五个人都在床前坐定了。杨太医将椅子向床前掇了一掇,看着旁边侍候的一个盘头丫头说道:“你寻本书来,待我看一看脉。”若说要元宝,哥哥箱子内或者倒有几个;如今说本书垫着看脉,房中那得有来?那丫头东看西看,只见晁大舍枕头旁一本寸把厚的册叶,取将过来,签上写道:《春宵秘戏图》。杨太医说道:“这册叶硬,搁 [搁——“硌”的借字。因身体垫在硬物上而感到难受。] 的手慌。你另寻本软壳的书来。若是大本《缙绅》 [缙绅——即《缙绅录》,书坊刊印的职官录。] 更好。” 那丫头又看了一遍,又从枕头边取过一本书来,签上写是《如意君传》 [如意君传——全称《则天皇后如意君传》,文言短篇艳情小说,叙武则天与男宠薛敖曹事。] 。幸得杨太医也不曾掀开看,也不晓得甚么是“如意君”,添在那册叶上边,从被中将晁大舍左手取出,搁在书上。杨太医也学歪了头,闭了眼,妆那看脉的模样。一来心里先有成算,二来只寻思说道:“这等齐整,那珍哥落得受用,不知也还想我老杨 [杨——同本作“惕”,据上下文校改。] 不想?”乱将两只手,也不按寸关尺的穴窍胡乱按了一会,说道:“我说不是外感,纯是内伤。”

禹明吾问道:“这病也还不甚重么?”杨太医说道:“这有甚么正经。遇着庸医错看了脉,拿着当外感,一贴发表的药下去,这汗还止的住哩,不由的‘十生九’ [十生九——歇后语,隐“死”字。《警世通言·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小娘子十生九死,官人便要讲亲,也待病痊。”] 了!如今咱下对症的药,破着四五贴十全大补汤,再加上人参、天麻两样挡戗 [挡戗——顶事;管用。] 的药,包他到年下 [年下——旧历年,即春节。] 还起来合咱顽耍。”说毕,大家也就出去,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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