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老学究两番托梦 大官人一意投亲 第2节
只是晁大舍的半边脸合左目愈觉肿起,胀痛得紧,左半边身子疼的番不得身。次初三日,又差人去与杨古月说了取药。杨古月挂着珍哥,藉口说道:“还得我自己去看看,方好加减药味。”即使人鞴了马,即同晁家家人来到厅上坐下。
家人走到后面,将杨古月要来自己看脉的情节说知。晁大舍这个浑帐无绪官人,不说你家里有一块大大的磁石,那针自然吸得拢来,却说:“杨古月真真合咱相厚,不惮奔驰,必定要来自己亲看。”一面收拾请进。
那日珍哥已是痊好了,梳毕头,穿了彻底新衣,天地前叩了首。刚刚磕完,杨古月恰好进内,珍哥避入东间,也被杨古月撞见了一半。杨古月看完了脉,辞了出房,仍经窗前走过,珍哥依旧在窗孔边说道:“小楞登子,我叫你由他!”那杨古月也依旧忍着笑,指着一只金丝哈巴,问那引路的家人道:“你家里几时寻得这等一只乖狗,得空就来咬人?”出到厅上,待茶,封药金,跟去取药,不必絮烦细说。
珍哥走到房内说道:“请他进来,可也合人说声,冒冒失失的就进来了!我正在天地上磕完了头,我黑了眼,看不上他,还被他撞见了。”晁大舍取笑道:“你是看不上他吃‘蛤蚧丸’,使‘龟头散’。”珍哥把晁大舍拔地 [拔地——后文也作“跋地”。猛地;狠狠地。] 瞅了一眼,骂道:“这是那里的臭声!”晁大舍笑道:“这是尹平阳书房内梨花轩里的臭声。”珍哥被晁大舍说了个头正 [头正——山东方言,准确,确凿。] ,也就笑了一笑,不做声,随叫丫头在晁大舍床面前安了卓子。珍哥与晁大舍吃了饭,说道:“你自己睡着,我到家堂内与老公公磕个头,谢谢前日保佑。”晁大舍道:“说得有理。着几个媳妇子跟了你去。”
珍哥跨进家堂门内,走到晁太公神主跟前,刚刚跪倒,不曾磕下头去,往上看了一看,大叫了一声,往外就跑。那门槛上又将白秋罗连裙挂住,将珍哥着实绊了一交,将一只裹脚面高底红叚鞋都跌在三四步外,吓的面无人色,做声不出。跟去的几个养娘,鞋也不敢拾取,扶了珍哥,飞也似奔到房内。把晁大舍唬了一惊。坐了半日,方才说得话出,才知道鞋都跌吊了。一面叫了小宦童前去寻鞋,一面告诉说道:“我刚才跪倒,正待磕下头去,只见上面坐着一个戴紫绒方巾,穿绒褐袄子,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咳嗽了一声,唬得我起来就跑,门边又像有人扯住我的裙子一般。”晁大舍说道:“这就是咱们的公公。如何这等灵圣?前日公公明明白白自来托梦与我,梦中的言语甚是怕人,再三叫我初一日不要出门,说有仇家报复。临行将你头上拍了一下,骂了两句,你魇醒转来就害头疼。怎便这等有显应得紧!梦中还有许多话说。这等看起来,都该一一遵守才是。”随先使家人到家堂内烧纸谢罪,许愿心。
珍哥虽还不曾再病,新节间也甚是少魂没识的,不大精采。晁太公虽然是家亲显圣,也毕竟那晁大舍将近时衰运退,其鬼未免有灵。又过了两日,晁大舍跌肿的面目略略有些消动,身上也略略也可以番转,只是春和好景,富贵大官人病在床上,“瘸和尚登宝坐——能说不能行”了。
话分两头。却说计氏在后院里领了几个原使的丫鬟,几个旧日的养娘,自己孤伶仃独处。到了年节,计氏又不下气 [下气——山东方言,降低身份、低声下气屈就的意思。] 问晁大舍去要东西,晁大舍亦不曾送一些过年的物件到计氏后边,真是一无所有。这些婢女婆娘见了前边珍哥院内万分热闹,后边计氏一伙主仆连个馍馍皮、扁食 [扁食——水饺。] 边梦也不曾梦见,哭丧着个脸,墩葫芦,摔马杓 [墩葫芦摔马杓——形容干活的时候故意摔摔打打以发泄心中不满的样子。] ,长吁短气,彼此埋怨,说道:“这也是为奴作婢,投靠主人家一场!大年下,就是叫化子也讨人家个馍馍尝尝,也讨个低钱来带带岁!咱就跟着这们样失气的主子,咱可是‘八十岁妈妈嫁人家,——却是图生图长’?”又有的说道:“谁教你前生不去磨砖 [磨砖——即“磨砖成镜”故事。《景德传灯录·慧能大师》:“开元中,有沙门道一住传法院,常日坐禅。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甚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师作甚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坐禅岂得作佛邪?’”这里指入佛门修行。] ,今生又不肯积福?那前边伺候珍姨的人们,他都是前生修的,咱拿甚么伴 [伴——山东方言,比。] 他?”高声朗诵,也都不怕计氏听见。计氏也只妆耳聋,又是生气,又是悲伤。
正值计老头领了儿子计疤拉,初七日来与计氏拜节。走到计氏院内,只见清锅冷灶,一物也无。女儿泪眼愁眉,养娘婢女胖唇撅嘴,大眼看小眼,说了几句淡话,空茶也拿不出一钟。老计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谁知他家富贵了,你倒过起这们日子来了!你合他赌甚么气?你也还有衣裳首饰,拿出件来变换了也过过年下。你还指望有甚么出气的老子,有甚么成头 [成头——即承头。出面承担事情。] 的兄弟哩!”计氏笑了一笑,说道:“谁家的好老婆损折了衣裳首饰换嘴吃!”计老头父子起身作别,说道:“你耐心苦过,只怕他姐夫一时间回过心来,您还过好日子。”说着,计老头也就哭了。计氏说道:“你爷儿们放心去。我过的去往前过;如过不的,我也好不等俺公公婆婆回来告诉告诉?死也死个明白!”说完,送出计老头去了。
正是前倨后恭,人还好过。晁大舍一向将计氏当菩萨般看待,托在手里,恐怕倒了;噙在口里,恐怕化了;说待打,恐怕闪了计氏的手,直条条的傥下;说声骂,恐怕走去了气着计氏,必定钉子钉住的一般站得住,等的骂完了才去。如今番过天来,倒像似那不由娘老子的大儿一般,不惟没一些惧怕,反倒千势百样,倒把个活菩萨作贱起来。总然 [总然——纵然。] 木偶,也难怪他着恼。谁知计氏送了计老头出去,回到房中,思量起晁大舍下得这般薄幸,这些婆娘妮子们又这等炎凉,按不住放声哭出一个“汨罗江暗带巴山虎”来,哭说道:
老天!老天!你低下些头来,听我祷告:纵着那众生负义忘恩,你老人家就没些显报!由着人将玎珰响的好人作贱成酆都饿鬼,把一个万人妻臭窠子婆娘尊敬的似显灵神道!俺每日烧好香为你公平来也,谁知你老人家也合世人般偏向着那强盗!罢了!俺明知多大些本事儿,便待要出得他们的圈套!罢了!狠一狠死向黄泉,合他到阎王跟前分个青红白皂!
计氏哭到痛处,未免得声也高了。晁大舍侧着耳躲听了一会,说道:“这大新正月里,是谁这们哭!清门静户,也要个吉利,不省他娘那臭屄事!叫人替我查去!”珍哥说道:“不消去查,是你‘秋胡戏’。从头里就‘号啕痛’ [号啕痛——歇后语,隐“哭”字。] 了,怕你心焦,我没做声。数黄道黑,脱不了只多着我!你不如把我打发了,你老婆还是老婆,汉子还是汉子。却是为我一个,大新正月里叫人恶口凉舌的咒你!”
这话分明是要激恼晁大舍要与计氏更加心冷的意思。晁大舍说道:“没帐!叫他咒去!‘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一面叫丫头后边说去,“你说:大新正月里,省事着些!俺爷还病着没起来哩!等俺爷死了再哭不迟!”
丫头与计氏说了。计氏骂道:“没的私窠子浪声!各家门,各家户,你倒也‘曹州兵备’ [曹州兵备——歇后语,隐“管得宽”。第四十八回:“忒也‘曹州兵备——管的恁宽’!”] !你那里过好日,知道有新正月大节下;我在这地狱里,没有甚么新年节到的!趁着他没死,我哭几声,人知道是我诉冤;等他死了才哭,人知不道,只说是哭他哩!”故意的妆着哭,直着脖子大叫唤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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