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小珍哥在寓私奴 晁大舍赴京纳粟 第2节
七月二十四日,晁大舍道:“明日二十五日是城隍庙集。我要到庙上走走,就买些甚么东西,也要各处看看,得住几日回来。”晁老依允,与了他六七十两银子,要拨两名快手跟随。晁大舍道:“这么许多家人,要那快手何用?”拨了八名夫,坐了轿,进了沙窝门珍哥宅内住了,对珍哥道:“幸得你没进去!衙门窄鳖鳖的,屁股也吊不转的,屙屎溺尿的去处也没有。咱住惯了宽房大屋,这们促织匣内,不二日就鳖死了!亏我有主意,没即时同你进去;若是进去了,衙门规矩,就便出不来了,那时才是小珍子作难哩!”珍哥却也就被哄过了。至二十五日,端了一扶手银子,果然到了庙上,买了些没要紧的东西。回到京中宅子,住了七八日,别了珍哥,仍回通州去了。
却说那个晁住原不是从小使久的,做过门子 [门子——衙门中侍茶、捧衣的杂役。] ,当过兵,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紫膛色一个胖壮小伙子,是老晁选了官以后,央一个朋友送来投充的。晁大舍喜他伶俐,凡百托他,一向叫伎者,定戏子,出入银钱,掌管礼物,都是他一人支管。珍哥做戏子的时节,晁住整日斗牙磕他嘴 [斗牙磕他嘴——斗嘴,开玩笑。] 不了。临买他的时,讲价钱,打夹帐,都是他的首尾 [首尾——后文也作“手尾”。自始至终经办。这里是经办人的意思。] 。两个也可谓“倾盖如故” [倾盖如故——盖,车上伞形的车盖。倾盖,两车相遇,车盖倾侧而互相靠在一起。本用以形容朋友相遇,亲切交谈的情景,这里是说珍哥与晁住关系亲密,逾越了主仆的界限。] 的极了。这个昏大官人,偏偏叫他在京守着一伙团脐 [团脐——雌蟹的腹甲为圆形,故称雌蟹为“团脐”。后因以团脐喻指女人,含有侮谩之意。] 过日。那晁住媳妇就合珍哥一个鼻孔出气,也没有这等心意相投。晁住夫妇渐渐衣服鞋袜,也便华丽得忒不相 [忒不相——太不像样。相,同“像”。] 了,以致那闺门中的琐碎事体,叫人说不出口。那个昏大官人就像耳聋眼瞎的一般,也不十分回避大官人了。只是那旁人的口碑,说得匙箸都捞不起来的。那个晁住受了晁大官人这等厚恩,怎样报得起?所以恨命苦挣了些钱,买了一顶翠绿鹦哥色的万字头巾,还恐不十分齐整,又到金箔胡同买了廿帖 [廿帖——同本作“甘帖”,据文意酌改。] 升底金,送到东江米巷销金铺内,销得转枝莲煞也好看,把与晁大官人戴。
那晁大官人其实有了这顶好头巾戴上,倒也该罢了,他却辜负了晁住的一片好心,又要另戴一顶什么上舍头巾。合他父亲说了,要起文书,打通状,援例入监。果然依了他,部里递了援例呈子,弄神弄鬼,做了个附学名色 [附学名色——附学生员的身份。附学生员是明代府、县学中名列廪膳生员、增广生员之后的一类生员。] 。又援引京官事例减了二三十两,费不到三百两银子,就也纳完了。寻了同乡京官的保结,也不消原籍行查,择了好日入监,参见了司业、祭酒 [司业、祭酒——祭酒是国子监的长官,司业为副长官。下文的典簿、助教,都是祭酒的属官。] ,拨了厢,拜了典簿、助教等官。每日也随行逐队的一般戴了儒巾,穿了举人的员领,系了尺把长天青绦子,粉底皂靴,夹在队里升堂画卯。但只是:
平生未读书,那识之乎字?蓝袍冉冉入宫墙,自觉真惶愧!
刚入大成宫,孔孟都回避。争前问道是何人,因甚轻来至?
——右调《卜算子》
晁大舍每日托了坐监为名,却常在京居住。一切日用盘缴 [盘缴——花销;使费。] ,三头两日俱是通州差人送来。近日又搭识 [搭识——结识。山东方言指有同样兴趣爱好的人结识相处。] 了一个监门前住的私窠子,与他使钱犯好,推说监中宿班,整几夜不回下处。幸得珍哥甚不寂寞,正喜他在外边宿监,他却好在家里“宿监” [宿监——即“宿奸”。监,本指国子监,用为“奸”字的谐音。] ,所以绝不来管他。
住过了十二月二十日以后,晁老着人来说道:“就是小学生上学,先生也该放学了。如何年节到了,还在京中做甚?”晁大舍道:“你先回,上复老爷,我爽利赶了二十五日庙上买些物事,方可回去。”那人去了。
自此以后,煞实与珍哥置办年节,自头上以至脚下,自口里以至肚中,无一不备。又到庙上与珍哥换了四两雪白大珠,又买了些玉花玉结之类,又买了几套洒线衣裳,又买了一匹大红万寿宫锦。
那日庙上卖着两件奇异的活宝,围住了许多人看,只出不起价钱。晁大舍也着人拨开了众人,才入里面去看。只见一个金漆大大的方笼,笼内贴一边安了一张小小朱红漆几卓,卓上一小本磁青纸泥金写的《般若心经》,卓上一个拱线镶边玄色心的芦花垫,垫上坐着一个大红长毛的肥胖狮子猫。那猫吃的饱饱的,闭着眼,朝着那本经睡着打呼卢 [打呼卢——打鼾。] 。
那卖猫的人说道:“这猫是西竺国如来菩萨家的。只因他不守佛戒,把一个偷琉璃灯油的老鼠咬杀了,如来恼他,要他与那老鼠偿命。亏不尽那八金刚、四菩萨合那十八位罗汉与他再三讨饶,方才赦了他性命,叫西洋国进贡的人稍 [稍——同“捎”。本书“捎”字多作“稍”。] 到中华,罚他与凡人喂养,待五十年方取他回去。你细听来,他却不是打呼卢,他是念佛,一句句念道‘观自在菩萨’不住。他说观音大士是救苦难的,要指望观音老母救他回西天去哩。”
晁大舍侧着耳躲听,真真是像念经的一般,说道:“真真奇怪!这一身大红长毛已是世间希奇古怪了,如何又会念经?但那西番原来的人今在何处?我们也见他一见,问个详细。”卖猫人说道:“那西番人进完了贡,等不得卖这猫,我与了他二百五十两银子顿下 [顿下——囤下。拿钱留住,暂时存在手里待卖的意思。山东方言中“囤”与“顿”同音。] ,打发那番人回去了。”晁大舍吃了一惊,道:“怎便要这许多银子?可有甚么好处?”
那人道:“你看爷说的是甚么话!若是没有好处,拿三四十个钱,放着极好有名色的猫儿不买,却拿着二三百两银子买他?这猫逼鼠是不必说的,但有这猫的去处,周围十里之内,老鼠去的远远的,要个老鼠星儿看看也是没有的。把卖老鼠药的只极的干跳,饿的那口臭牙黄的!这都不为希罕。若有人家养活着这佛猫,有多少天神天将都护卫着哩,凭你甚么妖精鬼怪,狐狸猿猴,成了多大气候,闻着点气儿,死不迭 [死不迭——山东方言,连死都来不及。] 的。说起那张天师来,只干生气罢了。昨日翰林院门口一家子的个女儿,叫一个狐狸精缠的堪堪待死的火势 [火势——后文也作“虎势”。山东方言,情势、架势、样子的意思。] ,请了天坛里两个有名的法师去捉他,差一点儿没叫那狐狸精治造 [治造——治作。山东方言,惩治、折磨。] 了个臭死。后来贴了张天师亲笔画的符。到了黑夜,那符希流刷拉 [希流刷拉——象声词,形容纸响的声音。] 的怪响。只说是那狐精被天师的符捉住了,谁想不是价 [不是价——后文也作“不是家”。山东方言,不是。“价”为语气助词,相当于“呢”。] ,可是那符动惮 [动惮——即动弹。惮,“弹”的借字。] 。见人去看他,那符口吐人言,说道:‘那狐狸精在屋门外头坐着哩,我这泡尿鳖的慌,不敢出去溺。’第二日清早,我滴溜着 [滴溜着——山东方言,用手提着。滴,“提”的音变。] 这猫往市上来,打那里经过,正一大些 [一大些——山东方言,许多。] 人围着讲话哩。教我也站下听听,说的就是这个。谁想那狐狸精不晓的这猫在外边,往外一跑,看见了这猫,‘抓’的一声见了本相,死在当面。那家子请我到家,齐整请了我一席酒,谢了我五两银。我把那狐狸剥了皮,硝的熟,做了一条风领。我戴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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