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老夫人爱子纳娼 大官人弃亲避难 第2节
老晁听说,道:“苦也!苦也!原来是这个人!”晁奶奶道:“要是他,倒也罢了。好个活动人儿 [活动人儿——处事灵活,不呆板的人。] !你一定也见他来?”老晁道:“我倒没见他,闻他的名来。你说是谁?这就是那一年接了个新举人死在他身上的!樊库吏包着他,那库吏娘子吊杀了,没告状么?这岂是安静的人?寻他做甚么?”晁夫人道:“只怕进了咱家门自然的好了。”老晁道:“惯就了的性儿,半日家怎么改得过来?”晁夫人道:“那人风流伶俐,怕怎么的?”晁老道:“还要他扮戏哩,用着风流伶俐!嗔道媳妇这们个主子都照不住他 [照不住他——山东方言,招架不住,不是对手的意思。照,招架。] ,被他降伏了!”又说:“快叫人收拾东书房。”连夜传裱背匠糊仰尘 [仰尘——天棚,天花板。] ,糊窗户,传泥水匠收拾火炕,足足乱哄到次日日西。
且说晁大舍见了父亲的家书,也就急忙收拾,要同珍哥回到衙去。那珍哥慢条斯理,怕见起身。晁住又甚是打拦头雷 [打拦头雷——山东方言,当面阻拦。] ,背地里挑唆珍哥不要进往衙去,又对晁大舍道:“衙内窄逼逼的个去处,添上这们些人,怎么住的开?就是吃碗饭也不方便。依着我说,还是大爷自己去,过了年合灯节再来不迟。”晁大舍道:“说窄是哄你珍姨的话,衙内宽绰多着哩。只怕东书房,咱这些人去还住不了的房子。若吃饭嫌不方便,咱另做着吃,咱的人少。”晁住又道:“监里的事还没完,大爷还得在京常住。人都去了,大爷自己也孤恓。珍姨进去了,还指望出得来哩?”珍哥道:“他说的也是。要不你自己去,我不去罢。”晁大舍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大年新节,爹娘不来接,咱也该去磕个头儿。如今爹娘差了人,拿了银子做盘缠,可推说什么不去?咱去住过了灯节,再和你来不迟。这房子也不消退与他,把一应家伙封锁严密,叫看门的守着。”珍哥、晁住虽是心里不愿意,也只得敢怒不敢言的。
次早,二十九日,两乘大轿,许多骡马,到了通州,进到衙内。珍哥下了轿,穿着大红通袖衫儿,白绫顾绣 [顾绣——明代民间著名的刺绣工艺品,出自嘉靖间尚宝司司丞顾名世家,故名。这里指较为出色的绣品。] 连裙,满头珠翠,走到中庭。老晁夫妇 [夫妇——同本作“去妇”。“夫”与“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居中坐定,晁大舍先行过了礼。珍哥过去四双八拜,磕了头,递了鞋枕。晁老看得那珍哥:
仪容窈窕,轻盈三月杨花;性格聪明,透露九华莲藕。总非褒姒临凡,定是媚吴王的西子;即不妲己转世 [转世——同本作“持世”,据文意酌改。] ,亦应赚董卓的貂婵。你若不信呵,剔起眼睛竖起眉,仔细观渠渠是谁!
老晁夫妇见了这们一个肘头霍撒脑、浑身都动 軃 的个小媳妇,喜的蹙着眉,沉着脸,长吁短叹,怪喜欢的。珍哥拜完,老晁夫妇伙着与了二两拜钱,同珍哥送回东院里去了。珍哥觉得公婆不甚喜欢,也甚是没趣。
晁大舍到了次年正月初二日,要进京去赶初三日开印 [开印——官府于年底封印,至次年正月启封用印,照常办事,叫做“开印”。] ,与监里老师合苏锦衣、刘锦衣拜节。那时梁生、胡旦也都做了前程,在各部里当该 [当该——当值,值班。] ,俱与晁大舍似通家 [通家——世交,几代都有交谊的人家。] 兄弟般相处,也要先去拜他。随拨了夫马,起身进了京城,仍到旧宅内住下。晁大舍与珍哥热闹惯了,不惟珍哥不在,连一些丫头养娘都没一个,也甚是寂寞。叫晁住去监前把那个搭识的女人接了来,陪伴晁大舍住了几日。晁大舍但是 [但是——只要是。] 出外周旋,仍是留晁住在家看守。
到了初十,晁大舍买了礼物,做了两套衣裳,打了四两一副手钏,封了八两银,将那个女人送了回去。自己也即回到通州,挂花灯,放火炮,与珍哥过了灯节。直到二月花朝 [花朝——旧俗以农历二月十五日为百花生日,故称这一天为“花朝”或“花朝节”。] 以后,要到京完坐监的事,仍要去游耍西山。拣了二月十九日到京,仍把那监前的妇人接了来住。
不料到了二月尽边,那也先的边报一日紧如一日。点城夫,编牌甲,搜奸细;户部措处粮饷;工部料理火器、悬帘 [悬帘——即累答,悬挂在城墙上用以抵御炮石的软帘。] 、滚木,查理盔甲,蓥磨器械,修补城垣;吏、兵二部派拨文武官员守门;戎政、军门操练团营人马;五城兵马 [五城兵马——五城兵马司的省称。明代北京城设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负责治安、街道等事。] 合宛、大两县 [宛、大两县——北京城外的宛平、大兴两县。二县辖北京近郊之地,所以知县负有协助五城兵马司管理京城治安的责任。] 静街道,做栅栏,也甚是戒严,城门早关晚启。那王振原是教官出身,有子有孙的人,狠命撺掇正统爷御驾亲征,指望仗赖着天子洪福,杀退了也先,要叙他的功,好封他儿子做公侯。那些大小群臣,乱纷纷谏阻。
晁大舍原不曾见过事体,又不晓得甚么叫是“忠孝”,只见了这个光景,不要说起君来,连那亲也都不顾,唬得屁滚尿流跑回下处,送回了监门首妇人,收拾了些要紧的行李,城门上使了十数两银子,放了出去,望着通州,一溜风进到衙内。见了爹娘,喘吁吁的就如曹操酒席上来报颜良的探子一般,话也说不俐亮,主意是要弃了爹娘,卷了银两,带了珍哥回去。晁老道:“若是这个光景,还顾做甚么官?速急递了告致仕文书。若不肯放行,也只有拚了有罪,弃官逃回罢了!”原来晁大舍的意思,又不肯自己舍着身同爹娘在这里,恐怕堵挡不住,将身子陷在柳州城里;又不肯依父亲弃了官,恐怕万一没事,不得撰钱与他使。只要自己回去,走在高岸上观望,拚着那父亲的老性命在这里做孤注,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晁老道:“仔细寻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总是也先不来,我寻出来问军问死,破着使上几千银子,自然没事;再万一银子使不下来,就在刑部里面静坐,也强如把头被也先割去。还是我们大家收拾回去为是。”晁大舍也依允了。
晁老一面唤该房 [该房——轮值,值班。这里指值班的书吏。] 做致仕文书,一面走到前面书房与幕宾邢皋门商议,要他做禀帖稿,附在文内。只是邢皋门正与一个袁山人在那里着围碁,见了老晁走到,歇住了手,从容坐定,把日来也先犯边,要御驾亲征的事大家议论。邢皋门道:“这几日乾象 [乾象——即天象。乾为《易经》首卦,指天。古人认为日月星辰等天体的运行变化皆与人事有关。] 甚不好,圣驾万分不该轻动。我想钦天监 [钦天监——明代掌管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历法的机构。] 自然执奏,群臣也自然谏阻,圣驾也定然动不成。”晁老道:“如今司礼监王公撺掇得紧,只怕圣驾留不住。”邢皋门道:“若天意已定,也是大数 [大数——定数,不可逆转的事。] ,没奈何了。”晁老道:“连日把个锢病发了,大有性命可虑!决意告致仕,回去罢。已唤该房做文书呈稿,文内还得禀帖写出那一段不得已的情来,皋老脱一个稿。事不宜迟,姑待明日发罢。”邢皋门微笑了一笑,道:“‘如伋去,君谁与守 [如伋去君谁与守——语出《孟子·离娄下》,为子思所言。子思住在卫国,遇齐军来犯,有人劝他避祸逃走,他说:“如果我走了,君主与谁来守城呢?”这里用来规劝晁思孝不要弃官而逃。伋,孔伋,字子思,孔子之孙。] ?’我仔细看那天文,倒只是圣驾不宜轻出,其馀国中大事,倒是一些没帐的。况岁星正在通州分野,通州是安如磐石的一般。告那致仕则甚?临难卸肩,不惟行不得,把品都被人看低了。老先生你放心去做,你只来打听我。若我慌张的时节,老先生抽头 [抽头——抽身。] 不迟。”晁老那里肯听,见邢皋门不做禀稿,遂着晁大舍做了个不疼不痒的禀帖,说得都是不伦之语,申了顺天府并抚院、关、屯各院,也不令邢皋门得知。这合干上司将文书都批得转来,大约都无甚好音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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