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长舌妾狐媚惑主 昏监生鹘突 休妻 第4节
计大舅随口接道:“爹,你见不透,他是已把良心死尽了,算记得就就的 [就就的——牢牢的,十拿九稳的意思。] !你要不就他,他一着高低把个妹子断送了!他说要休,就叫他休!咱家里也有他吃的这碗饭哩!家里住着,等晁大爷、晁大娘可也有个回来的日子,咱合那知书达礼的讲!咱如今和他说出甚么青红皂白来?你说合他到官,如今那个官是包丞相?他央探马、快手送进二三百两银去,再写晁大爷的一封书递上,那才把假事做成真了!‘爷儿两个告状——死了儿’,这才死了咱哩!晁大相公,任凭你主张,你待说休俺妹子,你写下休书,我到家拾掇坐 [坐——同“座”。座,山东方言中的量词,用于屋宇等的计数。] 屋,接俺妹子家去,这有什么难处的事!你乡宦人家开口就说到官,你不知道俺这光棍小伙子,听说见官就唬得溺醋哩!”老计道:“走!咱到后边问声你妹子去!”同到后边。
谁知前边反成一块,后边计氏还像做梦的一般。老计父子告诉了此事,把个计氏气得发昏致命,口闭牙关,几乎死去。待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我实养着和尚来!只许他取娼的,没的不许我养和尚?他既然撞见,不该把那和尚一把手拉住?怎么把和尚放的走了?既是没有和尚了,别说我养一个和尚,我就养十个和尚,你也只好干瞪着眼生气罢了!教他写休书!我就走!留恋一留恋不算好老婆!爹和哥你且家去,明日早些来,咱说话。”老计父子就出来了。
到了大门,只见对门禹明吾合县里直堂的杨太玄在门口站着,商量着买李子。看见老计,作揖说道:“计老叔,少会。来看晁大哥哩?”计老气得喘吁吁的,怎么长,怎么短,“如今写了休书,要休小女。俺如今到家拾掇座屋,接小女家去。”禹明吾道:“这可是见鬼!甚么道士和尚!我正送出客来,看见海会合郭姑子从对门出来。他两个到跟前,打了个问心 [问心——“问讯”的音变。问讯,僧、尼向人合掌致敬的动作。] 待去,叫我说:‘那海会师傅他有头发,不害 [害——山东方言,觉得。] 晒的慌。郭师傅你光着呼子头 [呼子头——瓠子头,葫芦头。形容头上没有毛发的样子。呼子,瓠子、葫子的借音,指瓠瓜、葫芦一类植物的果实。] ,这们赤白大晌午没得晒哩!快进家去吃了晌饭,下下凉走。’如今正在家里吃饭哩!这晁大哥可是听着人张眼露睛的没要紧!”那直堂的杨太玄接说道:“大爷 [大爷——这里是对知县的敬称。] 一像有些不大自在 [不大自在——本意为受拘束,不自然的样子。这里是不以为然、有些反感的意思。] 晁相公一般。”禹明吾道:“是因怎么?”杨太玄道:“若是由学里纳监的相公们,旧规使帖子;若是白衣纳监,旧规使手本 [手本——下官见上司、门生见座师时使用的名帖,纸为六折,前后有硬壳。] 。昨日晁相公使帖子拜大爷,大爷看了看,哼了一声,把帖子往卓子底下一推,也没说什么,礼也通没收一点儿。”
正说着,只见计氏蓬松了头,上穿着一件旧天蓝纱衫,里边衬了一件小黄生绢衫,下面穿一条旧白软纱裙,手里拿了一把白晃晃的匕首,从里面高声骂到大门里面,道:“忘八!淫妇!你出来!咱同着对了街坊上讲讲!俺虽是新搬来不久,以先的事,列位街坊不必说了。自忘八领了淫妇到任上去,将近一年,我在家养和尚养道士,有这事没这事,瞒不过列位街坊的眼目!方才那海姑子郭姑子来家走了走,说我大白日养着道士和尚!叫了俺爹合俺哥来,写了休书休我!列位听着!这海姑子郭姑子,咱城里大家小户,他谁家没去?没的都是和尚道士来!我也顾不得的甚么体面不体面,同着列位高邻同过往的乡里说个明白,我死了,好替俺那个穷老子、穷哥做做证见!贼忘八,你怎么撞见道士和尚从我屋里出来,你也出来同着街里说个明白!你杀我休我你也有名,你没的缩着头就是了!我不合淫妇对命,我嫌他低搭!我只合贼忘八说个明白,对了命!”还要往街上跑出去。
那个看门的曲九州跪在地下,两只手左拦右遮,叩头央阻。珍哥把中门关顶得铁桶相似,气也不喘一声。晁大舍将身闪在二门里面,只叫道:“曲九州!拦住你大奶奶,休叫他出到街上!”
那走路的人见了这等一个乡宦大门内一个年少妇女撒泼,也只道是甚么外边的女人,有甚不平,却来上落 [上落——数落;评说。] ,谁知就是晁大舍的娘子,立住了有上万的人。禹明吾道:“我们又不好上前劝得,还得计老叔、计大哥去劝晁大嫂回里面去。你两家都是甚么人家?成甚体面?”老计道:“看这光景是势不两立了,我有甚么脸嘴去劝他?”那海姑子、郭姑子在禹明吾家里吃了饭,听见了这个缘故,夹了屁股出后门一溜烟去了。
禹明吾跑到高四嫂家说道:“对门晁大嫂,家里合气 [合气——怄气;吵架。] 罢了,跑出大街上来,甚不成体面!俺男子人又不好去劝他。高四嫂,还得你去劝他进去。别人说不下他了。”高四嫂道:“我从头里要出去看看,为使着 [使着——山东方言,用着,占着。] 手拐那两个茧,没得去。”一面提了根生绢裙穿着往外走。来到前面,戳了两拜。那计氏生着气,也只得还了两礼。高四嫂道:“嗐!好晁大婶,咱做女人的自己不先占个高地步,咱这话也说的响么?凭大官人天大不是,你在家里合他打下天来,没人管的你。一个乡宦人家娘子,住着这们深宅大院,恐怕里边嚷不开,你跑到大街上嚷?他男子人脸上有狗毛,羞着他甚么?咱做女人的可也要顾体面。你听着我说,有话家里去讲,我管叫他两个替你陪礼。我叫他替你磕一百个头,他只磕九十九个,我依他住了,我改了姓不姓高!好晁大婶,你听着我说,快进去!这大街上不住的有官过,看见围着这们些人,问其所以,那官没见大官人他两个怎么难为你,只见你在街上撒泼,他官官相为的,你也没帐,大官人也没帐,只怕追寻起他计老爷和他计舅来,就越发没体面了。”
计氏听了这话,虽然口里强着,也有些道自己出来街上撒泼的不是,将计就计,被那高四嫂一面说,一面推到后边去了,向着高四嫂通前彻后告诉 [告诉——后文也作“告讼”。山东方言,特指对人剖白事情的原委或数落别人的错处。] 了一遍。高四嫂道:“有数的事,合他家里理论,咱别分了不是来。”悄悄对着计氏耳躲道:“只这跑到街上去骂,这件事也就休得过。”说着起来,又拜了两拜,说道:“阻并阻并。”去了。
计氏虽然今宵暂且休兵,再看明朝胜负。
评曰:分明百衲成衣,细觅天衣无缝。李小将军万丈生绡,笔笔无有重叠。服,服。
藁砧——古代死刑,罪人席藁伏在砧上,以
斩之。
、夫谐音,后因以“藁砧”为妇女指称丈夫的隐语。
(bǎn)——挣扎。疑为写刻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