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李观察巡行收状 褚推官执法翻招
[观察——唐代设观察处置使,为一道的行政长官。至明代,因称守道、巡道为“观察”。]
[推官——府级衙门中掌管司法刑狱的官员。]
太平时,国运盛。天地清,时令正。风雨调,氛祲净。文官廉,武将劲。吏不贪,民少病。黜奸邪,举德行。士姱修,臣谏诤。杜苞苴,绝奔竞。塞居间,严借倩。恶人藏,善者庆。剪强梁,剔豪横。起春台,平陷阱。此等官,真可敬!社稷主,斯民命。岂龚黄?真孔孟。岘山碑 [岘山碑——岘山,又名岘首山,在湖北襄阳县南。晋羊祜任襄阳太守,常登此山。后襄阳百姓追怀他的政绩,在山上建碑立庙,望其碑者无不堕泪。] ,《甘棠》颂 [甘棠颂——《甘棠》,《诗经·召南》篇名。朱熹《诗集传》说:“召伯循行南国,以布文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其后人思其德,故爱其树而不忍伤也。”后因用为赞美官吏德政的典故。] 。罄山筠,书德政。告皇天,祝神圣。进勋阶,繁子姓。世枢衡,代揆柄。万斯年,永无竟!
却说那正统爷原是个有道的圣人,旰食宵衣,励精图治,何难措置太平?外面况且有了于忠肃 [于忠肃——于谦,浙江钱塘人,永乐间进士。曾任河南、山西巡抚,兵部尚书,加少保。万历间谥忠肃。] 这样巡抚,里面那三杨阁老 [三杨阁老——三杨指杨士奇、杨溥、杨荣。明英宗初年,三人均为内阁大学士,同辅朝政。阁老,对内阁大学士的尊称。] 都是贤相,又有一个圣德的太后,这恰似千载奇逢的一般。只是当不起一个内官王振擅权作恶,挫折的那些内外百官,那一个不奴颜婢膝的,把那士气丧尽。虽是这等说,那被他劫得动的,毕竟不是那刚硬的气骨,就如那“银样蜡枪头”一般,非不明晃晃的也好看,若遇着硬去处,略略触他触儿,不觉就拳成一块了。你看那金刚钻这样一件小小的东西,凭他什么硬物,钻得飕飕的响。
那时山东东昌府有一个临清道,是个按察司佥事 [按察司佥事——明代各省设提刑按察使司,长官为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等事。佥事为按察使的佐贰官员,通常分领各道。] 官衔,姓李,名纯治,河南中牟县人,庚辰进士。初任做知县的时节,遇着那好百姓便爱如儿子一般;有那等守学规有道理的秀才,敬如师友一般;若是那一样歪秀才,顽百姓,他却也不肯松饶轻放。乡宦中有为地方公事兴利除害的,坐在寅宾馆内与他终日讲论也不觉倦怠。若是乡宦的子弟族亲,家人伙计,倚了本官的势力,外面生事作恶的,休想他看些体面,宽容过去罢了。又有来通书启说分上的,他却绝没有成心 [成心——即成人之心,看了别人的情面而成全某事。] ,只当是没有分上的一般,是的还他个是,非的还他个非。就是把那个有不是的人尽法处了,那人也是甘心不怨的。
他又不论甚么“二六”、“三八”的告期,也不避什么准多准少的小节,有状就准,准了就在原状上批了,交付原告自拘,也不挂号、比件。有肯私下和了的,连状也不须来缴,话也不消来回。有那不肯和息,必定要来见官的,也不论甚么早堂晚堂,也不论甚么投文挂起数,也不拘在衙门,在公所,在酒席上,随到随审。该劝解的,用言语与他们剖断一番;有十分理屈的,酌量打他几下,又不问罪,又不罚纸,当时赶了出去。
但是那京边起存的钱粮,明白每两要三分火耗。他说道:“一个县官,自己要吃用,要交际上司,要取无碍官银,过往上司使客要下程 [下程——等于说下马、下路。过往官员途经一地稍作停留,地方官惯常须招待酒饭,馈送礼物。这里指馈赠的盘费或礼物。] 小饭。我若把你们县里的银子拿到家里买田起屋,这样柳盗跖的事,我决不做他。你若要我卖了自己的地,变了自己的产,拿来使在你县里,我却不做这样陈仲子的勾当。”
他衙内衣食费用却又甚是俭省。不要说是地方上的物力过于暴殄,所得些火耗,除了公费,用不尽的,拣那民间至贱卖不出去的粮食,买米上仓;等那青黄不节的时节,有那穷百姓来借的,都借了与他。那县里民间俗规:借取粮食,俱 [俱——同本作“惧”,“俱”与“惧”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是十分行利,官借却只要五分。有那借了果然还不起的,又有死了的,通融 [通融——通共,拢总。] 折算将来,也实有三分利息。不上二三年,积得那仓里真是陈陈相因,作每月赎谷,给孤贫,给囚粮,助贫穷冠婚丧祭,都在这里边取用。大略他行的美政不止于此,就生出一百副口来也说不尽。难道撇了正传,只管说这个不成?
这样一个知县,其实教他进两衙门 [两衙门——科、道衙门的通称。科为六科,参见第八回注。道为都察院下设的十三道,科、道两衙门的官员都负有监察、弹劾与建言之责。] 里边,断然是替朝廷兴得利,除得害,拿定是个朝阳鸣凤 [朝阳鸣凤——语出《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后用来比喻品德出众、正直敢谏的官员。] 。但这等倔强的人,那个肯教他做科道?一堂和尚,叫你这个俗人在里边咬群!但又是个甲科,又不好挤他下水,只得升了他个礼部主事。印了脚步行去,升了郎中。据了他的学识,与他个学道,绰绰然做得过去,却不肯把学道与他,偏与他一个巡道。五年的部俸,连个少参 [少参——明代各省设承宣布政使司,长官为布政使,主管一省行政。布政使的佐贰官员有参政、参议,少参即指参议而言。布政使司参议为从四品官,而按察使司佥事(即下文所说的佥宪)仅为正五品。] 也还不肯把与,单单与了个佥宪 [佥宪——明清时候的巡道,例兼按察使司佥事衔的称为“佥宪”。] 。
这东昌巡道衙门住劄临清。因临清是马头所在,有那班油光水滑的光棍,真是天高皇帝远,晓得怕些甚么?奸盗豪横,无日无天。兼那势宦强梁,欺暴孤弱,那善良也甚是难过的紧。自从他到了任,穿了豸服,束了花银带,拖了印绶,冷铁了面孔,说什么是张纲 [张纲——东汉犍为武阳人。顺帝时官御史,曾因劾奏大将军梁冀奸恶而名震京师。] ,又什么是温造 [温造——唐代人,官侍御史。因上疏劾奏夏州节度使李祐而闻名于世。] ,倒恰似包龙图一般。出了告示,再三劝人自新。只除了歇案的人命强盗,其外杂犯,在他到任以前的,俱免追论;但他到任以后,再有武断暴横的,十个倒有九个不得漏网。那一个漏网的,毕竟是恶还不甚。他又不时戴了顶巾 [巾——同本作“申”,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骑了匹骡子,跟了一两个人,在那巡属十八州县里边不歇的私行,制伏得那些州县也不敢十分放肆。
那武城大尹,一来恃了甲科,二来也是死期将到,作的恶一日狠如一日。这巡道来稽察他,也一日密如一日了。那一日闻得那大尹死了,恐怕那些虎狼衙役都逃散了,不发牌,也不发飞票,三不知带了二三十名兵快,巡到武城县来。也不进察院 [察院——巡按御史、巡道等巡察州县的驻所。] ,一直径进县堂上坐下,击了三下堂鼓。那些六房衙役渐渐齐拢来。要出卯簿,逐项点了一遍,不相干的人,点过叫他在东边站;有话说的,叫他在西边站。也多有不到的,将那没有过犯的也不叫来销卯,便即罢了;拣那有话说不到的,差兵快同捕衙番役立刻擒来,分别各重责四五十板不等。那伍小川、邵次湖躲得最是严密,但这巡道法度严的紧,谁敢拿性命去做人情?不一时,也都拿到了。每人也是五十,交付捕官,发下牢固监候,听另牌提审,不许死,又不许放松。把那东边站的教诲了一番,发放开去。然后回了察院,出了一大张告示:
分巡兵备道为剪除衙虎,以泄民恨事:炤得武城县官贪赃乱纪,峻罚虐民,人怨已深,神恫既极。本道已经揭报两台 [两台——藩台和臬台,即省级的承宣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 ,正在参究;不谓恶贯满盈,天殛其魄。虽豺狼已死,而假威煽恶之群凶,法当锄剪。除已经本道面拿监禁外,所有被其荼毒之家,据实赴道陈告。既死之灰,断不使其复灼;在柙之虎,无须虑其反噬,以失报复之机,甘抱终身之辱。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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