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汉反面伤情 第2节
吃了午饭,打发晁老上了晚堂,晁大舍走到原先住的东书房内,叫了晁书、晁凤到跟前,说道:“你们别要混帐没有主意,听老奶奶的话。那两个戏子是朝廷钦犯,如今到处画影图形的拿他,你敢放在家里藏着?这要犯出来,丢了官是小事,只怕一家子吃饭家伙都保不住哩。我想起来,他使咱这们些银子,要不按他个嘴啃地,叫他善便去了,他就展爪。咱头信 [头信——后文也作“投信”。索性。] 狠他一下子,己他个翻不的身!如今见悬着赏,首出来的,赏一百两银子哩。你们着一个明日到城上,我写一张首状你拿着,竟往厂卫里递了,带着人回来捉他。只咱知道,休叫老奶奶听见。就是别人跟前也休露撒出一个字来。一百两银子的赏哩!每人分五十两,做不的个小本钱么?”
晁书看着晁凤说道:“明日你去罢,挣了赏来也都是你的。不知怎么,我往京里走的生生的。”晁凤道:“还是你去,我干不的事。先是一个心下不得狠,怎么成的?”晁大舍望着晁凤哕了一口,道:“见世报!杭杭子的腔儿!您怕这一百两银子札手么?”二人道:“这事大爷再合老爷商议,别要忒冒失了。依小人们的愚见,这不该行。他在咱身上的好处不小,这缺要不着 [要不着——山东方言,要不是,如果不是。] 他的力量,咱拿四五千两银子还没处寻主儿哩。就是俺两个,在苏都督家住了四五十日,那一日不是四碟八碗的款待?他认得咱是谁?他也不过是为小胡儿。他就在咱家住些时,只当是回席他。就是昨日华亭的事,也该感激他;要不是他,咱那里寻徐翰林去?若不着这一封挡戗的书去,可不就像阴了信的炮
一般罢了?咱就按他个嘴啃地,他就爬不起来?那南人们有根子哩。”
晁大舍道:“你这都像那老奶奶的一样淡话!开口起来就是甚么天理,就是甚么良心,又是人家的甚么好处,可说如今的世道,儿还不认的老子,兄弟还不认的哥哩!且讲甚么天理哩,良心哩!我齐明日 [齐明日——从明天开始。] 不许己你们饭吃,我就看着你们吃那天理合那良心!我生平是这们个性子:该受人掐把的去处,咱就受人的掐把;人该受咱掐把的去处,就要变下脸来掐把人个够!该用着念佛的去处,咱旋烧那香,迟了甚来?你夹着屁股窎远子去墩 [墩——同“蹲”。] 着。你看我做,你只不要破笼撒了气。透出一点风去,我拧折了你们的腿!”把晁凤、晁书雌了一头灰,撵过一边去了。倒背了手,低着头,在那院子里走过东走过西,肚里思量妙计。
到了次日清早,梳过头,走到梁生两个的房里坐下,问道:“二位贤弟没有带得甚么银子么?”二人道:“也有几两,不多。是待怎样?”大舍道:“本府差下人来,要一万两军饷,不拘何项银两,要即刻借发。可可的把库里银子昨日才解了个罄尽。这军储要紧,咱只得衙里凑借与他,等征上来还咱。”梁生两个道:“有几两银子都放手出去了,那日往这里来,谁敢再出去讨要?只将现有的几两银子带了来。两个合将拢来,不知够六百两不够?”一边从皮箱内零零碎碎的兜将拢来,却是六百三十两。梁生二人一封封递将过去,要留下那三十两零头。晁大舍道:“连那三十两都凑在里边罢了。”外面总用了包袱包裹的结结实实的,把胡旦的一根天蓝鸾带捆了,叫了人抗到他自己房内。又嘱付教不要与邢皋门、晁凤、晁书知道。
又过了一日,晁大舍把一本报 [报——即邸报,朝廷或各省驻京机构刊印的官报。] 后边空纸内故意写了个厂卫的假本,说访得胡君宠、梁安期躲藏通州知州晁思孝衙内,请旨差人捉拿。故意拿了报,慌张张的走到梁生门房里,故意教人躲开了,说道:“事体败露,不好了!如今奉了旨,厂卫就有差人到了!若进来搜简的没有,还好抵赖;若被他搜简出去,你二人是不消说得,我们这一家都被你累死了!”
梁生两个慌做一团,没有计策,只是浑身冷战。晁大舍说:“没有别计,火速收拾行李,我着人送你们到香岩寺去,交付与那个住持,藏你们在佛后边那夹墙里面。那个去处是我自己看过的,躲一年也不怕有人寻见。那个和尚新近被强盗扳 [扳——供述和自己有牵连,被牵涉到案内的意思。] 了,是家父开了他出来。他甚感我们的恩,差人去分付他,他没有敢放肆的。事不宜迟,快些出去!”二人急巴巴收拾不迭,行李止妆了个褥套,别样用不着的衣裳也都丢下了。梁生道:“有零碎银子且与几两,只怕一时缓急要用。”晁大舍道:“也没处用银子,我脱不了不住的差出人去探望,再稍出去不迟。”二人也辞不及邢皋门,说:“我们还辞辞奶奶出去。”晁大舍道:“略等事体平平,脱不了就要进来,且不辞罢。”开了衙门,外面已有两个衙门的人伺候接着。晁大舍道:“我适才已是再三分付详细了。你二人好生与我送去,不可误事。”两个衙门人诺诺连声,替他抗了褥套去了。
原来香岩寺在通州西门外五里路上。那送去的二人扛了褥套,同梁生、胡旦出了西门,走到旱石桥上,大家站住了歇脚。一人推说往桥下解手,从小路溜之而已。又一个说道:“这还有五六里大野路,我到门里边叫两匹马来与二位相公骑了好去。”梁生二人道:“路不甚远,我们慢慢走去罢。”那人道:“见成有马,门里边走去就牵来了。”将褥套阁在桥栏干上,也就做了一对半贤者 [半贤者——这里是半路上归隐而去的意思。] 。
那梁胡二人左等右等,从清早不曾吃饭,直到了晌午。那一个先去解手的是不消说得,已是没有踪迹了,这一个去牵马的又复杳无音信。那时正是六月长天,饿得肚里热腾腾的火起。那旱石桥上到是个闹热所在,卖水果的,卖大米水饭的一行两行的挑过,怎当梁胡二人半个低钱也不曾带了出来,空饿得叫苦连天,却拿甚么买吃?两个心里还恨说道:“这两个差人,只见我们两个换了这褴褛衣裳,便却放不在眼里!那晓得我们是晁大舍的义弟。过两日见了晁大舍,定要说了打他!”又想自己耽着一身罪名,要出来避难的,却怎坐在这冲路的桥上?幸喜穿了破碎的衣裳,刚得两薄薄的被套,不大有人物色 [物色——注目;辨别。] 。商量不如自己抗了行李,慢慢的问到香岩寺去。晁大舍曾言已着人合住持说过了,我们自去说得头正,他也自然留住。
各人 [各人——山东方言,自己。] 把被套抗在肩头,问了路,走了五六里,倒也果然有座香岩寺,规模也甚是齐整。二人进了山门,又到了佛殿上叩了头,问了那住持的方丈。两个径自走进客座里面,只见一个小僧雏走来问道:“你二人是做甚的?”梁胡两个道:“我们是州太爷衙里边出来的亲眷,特来拜投长老。”那僧雏去了一会,只见那长老走将出来。但见:
年纪不上五十岁,肉身约重四百斤。鼾鼾动喘似吴牛,赳赳般狠如蜀虎。垂着个安禄山的大肚 [“安禄山”句——安禄山,唐代胡人,玄宗时兼任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旋起兵叛唐,引发安史之乱,后被其子安庆绪杀死。史载安禄山极肥胖,腹缓及膝,奋两肩若挽牵者乃能行。玄宗尝问他:“胡腹中何有而大?”禄山回答说:“唯赤心耳!”] ,看外像 [外像——山东方言,人的外表、仪态。] ,有似弥勒佛身躯;藏着副董太师 [董太师——后汉董卓,废少帝,立献帝,又挟献帝自洛阳西迁长安,专断朝政,自为太师。后为王允、吕布所杀。] 的歪肠 [歪肠——同本作“歪赐”。“腸”与“賜”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论里边,无异海陵王 [海陵王——金废帝完颜亮,以荒淫著称,后被部将杀死于瓜洲。金世宗时追废为海陵王。] 色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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