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作孽众生填恶贯 轻狂物类凿良心 第2节
道士师徒两个,往时出去与人家念一日经,分的那供献馍馍、点心,灯斗里的粮食,师徒两个的衬钱,藏在袖里的茶饼,辛苦一日,三四日还快活不了。自从有了这麻从吾,“大风里吊了下巴——嘴也赶不上”的。起初师徒齐去撰钱还好,都去了几遭,那房里有斗把米豆,麻从吾拿了回家去与自己的老婆儿子吃了;几件衣掌,拿去当了他的;单单剩下一床棉被,又夺了盖在自己身上。致得那道士的师徒不敢一齐走出,定要留下一个看家。少了一人撰钱,反多了一人吃饭,怎生支拽得来?也受他作害了一年零三个月,那道士师徒只得“三十六计” [三十六计——歇后语,隐“走为上”三字。] !
麻从吾等了一日,至二更天气,不见两道士回来,好生痛恨。等到次日巳牌时分,等他回来做饭,那里有个踪影?算计弄开他的房门,凭他甚么东西,且拿来换食吃在肚里。走到跟前,把那锁 [锁——同本作“销”。“鎖”与“銷”盖因形近而讹,据下文酌改。] 托了一托,豁喇一声吊在地上,原来是一把没有黄 [黄——通“簧”。] 的锁皮。开进房去一看,连炕上的一领芦席都不知从几时揭得去了。口里骂道:“这两个狠牛鼻子!亏他下得这们狠,抛撇我去了!我这一日多不曾吃饭,走回家去才吃,叫老婆孩子也笑话。没奈何的,且把那个铁磬拿去换些饭吃。”走进大殿上去,往四下一看,莫说铁磬,连那面大皮鼓也都没了!
麻从吾发恨,咬得牙关剌剌价响,发咒要处置他师徒两个。过了两日,写了一张呈子,呈为拐盗事。称说:
在张仙庙读书,因托道人杨玄择并贼徒凌冲霄看守书房,供伊饭食一年有馀。今月十八日,因生会课他出,玄择率徒将生铺陈衣服、古董玩器、名画手卷、书籍琴剑盗拐无踪。伏乞尊师差人严缉追偿,上呈。
赴绣江县递准,差了两个应捕四下捉拿。倒是那两个差人有些见识,说:“这个麻相公是有名没德行的个人,啃和尚吃道士的,他有甚么铺陈衣服叫道士偷去?这样瞎头子的营生,那里去与他缉捕?”丢在一边。
麻从吾见两个差人不去拿那道士,一日跟了投文,又上去禀那县官道:“生员所失的东西,不下千金,都是可舍得过的。若不急急追捕,只恐怕把许多藏书名画失落无存,不为小可。两个差人受了那两个道士的重贿,不肯拿他见官。”县官拔了一枝签,即拘原差回话。拿了两个差人来到,禀说:“他说失了许多东西,叫他开个失单,他又抵死的不肯开。没些衅隙,那里去与他缉访?”县官说:“你就当面开出单来,好叫他四处躧访。”麻从吾拿了一枝笔,铺了一张纸,想了半日,写道:
蓝布褥子一件,蓝布棉被一床,席枕头二个,蓝布道袍二件,白布裙二腰,青布夹袄二件,青布夹裤一腰,蓝布单裤一腰,毡袜二双,新旧鞋数双,唐巾二顶,锡香案五件,锡茶壶一把,锡酒壶二把,锡灯台一个,铁锅一口,铁鏊、铁勺各一把,磁器一百馀件,神像大小二十馀轴,《灶经》一部,《三官经》一部,剑一口,铁磬一个,大鼓一面,笙一攒,云锣一架。
县官把单前后看了一遍,咄的喝了一声:“怎么你失去的都是道士的物件!可恶,赶出去!原差拿原票来销了!”他又禀道:“这有个原故,容生员再禀:这张仙庙,生员因在里面读书,托那两个道人在那里替我管书房,所以替他制办 [制办——置买。] 了这许多的衣物。他如今都拐得去了,怎是失得道士的东西?”县官道:“看来这是你在庙里作践,累得两个道士住不得,逃了。”取票上来,批了“原告自拘”四个字。“你自己去拿那两个道士来审。拿不来,行学三日一比;审虚了,候岁考时开送‘行劣’!”
这是他的一端。他凡百干出来的事,都与这大同小异,不甚相远。后来歇了两年,钻干了教官 [钻干了教官——钻营着求得学官情面的意思。] ,岁考发落,头一个举了德行。诧异得那合学生员,街上的百姓,通国的乡绅面面相觑,当做件异闻传说!
这个妖物不曾殄灭得他去,又添出一个更希奇更作恶的。一个秀才叫是严列星,行状多端,说不尽这许多,也只姑举他一事。拿出那哄、赖、骗、诈四件本事,弄得人家几亩地种,他却自己一些不动工本,耕锄耩割,子种牛粮,都是拣那几家 [几家——同本作“几件”,据文意酌改。] 软弱的邻舍与他做佃户。他却像种公田的一般,那些人家必定要等公事毕了,然后敢治私事。若是该雨不雨,该晴不晴,或是甚么蝗虫生发,他走去那庄头上一座土地庙里,指了土地的脸,无般不识的骂到。再不就拿了一张弓,挟了几枝箭,常常把那土地射一顿,射得那土地的身上七孔八穿的箭眼!
看官试想:一个神圣,原是塑在那里儆惕那些顽梗的凶民,说是你就逃了官法,断乎逃不过那神灵。他如今连一个神灵都不歇的骂,时常的使箭射他,还有得甚么忌惮?一座关圣帝君,他虽不照 [照——比照。] 那土地去作践,也便有十分的侮慢。
再其次,就是人家的管家娘子、管家、觅汉、短工这四样人。那管家娘子在那大人家,拣那头一分好菜好肉吃在自己肚里,拣第二分留与自己的孩子老公,背了家主,烙火烧,捍油饼,蒸汤面,包扁食,大家吃那梯己 [梯己——私下。这里指私自落下的东西。] ,这不过叫是为嘴。虽是那主人家黑汗白流挣了来,自己掂斤播两的不舍得用,你却这样潵泼,也叫是罪过。这还不甚,第一伤天害理,除大家吃了,还要成群合伙瞒了主人,成斗成石的偷将出去卖铜钱,换酒食!你自己吃了不算,偷了不算,若在厨灶上把那东西爱惜一爱惜,这不也还免得些罪孽?却又大大的铺滕 [铺滕——即“铺腾”,浪费。] 。本等下三升米就够了,却下上四五升;恐怕便宜了主人家,多多的下上米,少少的使上水,做得那粥就如干饭一般!做水饭分明是把米煮得略烂些儿好吃,又怕替主人省了,把那米刚在滚水里面绰一绰就撩将出来,口里嚼得那白水往两个口角里流。捍饼的时节,惟怕替主人省下了面,在那盛面的簸箕里头使手按了又按,哄那主人家的眼目。剩下的饭食,下次热来吃了,这又叫是积福;再不然,把与那穷人担了出去,吃在 [在——同本作“任”。“在”与“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人的肚里,也还是好;他却不肯,大盆的饭都倒在泔水瓮里!还有恐怕喂了猪,便宜了主人,都倒在阳沟 [阳沟——山东方言,院墙墙基部位留下的孔洞,为庭院中排水的通道。] 里流了出去!
这样堕业的婆娘,那天地看了已是甚怒;若是外面的汉子教道那老婆,或是老婆不听教诲,自己有些良心,这罪愆不也消除一半?却又天生天化的一对,还恐怕老婆作的业不甚,还要骂说:“扯淡的私窠子!倒包老婆!吃了你的不成?要你与他减省!你今日离了他的门,还想明日吃得着他的哩!”外面多多的盛出饭去,吃不了的,大盆倾在草里喂马。或是伺候主人吃饭,或是待客,那桌上有吊下的甚么东西,碗里有残剩的甚么汤饭,从不晓得拾在口里吃了,恐怕污了他的尊嘴,拿布往地下一绰。主人便叫他使手 [使手——同本作“便手”。“使”与“便”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接了出去,也是拿到外边一撩。
再是那些觅汉,雇与人家做活,把那饭食嫌生道冷,千方百计的作梗。该与他的工粮,定住了要那麦子菉豆,其次才是谷黍,再其次冤冤屈屈 [冤冤屈屈——形容像吃了亏一样不情愿、不愿意接受的样子。] 的要石把黄豆。若要搭些秫黑豆在内,他说:“这样喂畜生的东西,怎么把与人吃?”不是故意打死你的牛,就是使坏你的骡马,伤损你的农器,还要纠合了佃户合你着己的家人,几石家抵盗你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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