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关大帝泥胎显圣 许真君撮土救人
善恶自中分,邪蹊 [蹊——同本作“谿”,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与正路。规矩遵循合冥行,神鬼能纠护。 旌阳岂木雕?壮缪非泥塑。彰瘅明明当面施,人自茫无据。
——右调《卜算子》
严列星有一个胞弟,叫是严列宿,与严列星同居过活,长了二十一岁还不曾娶有妻室。那严列宿自己做些小买卖,农忙时月与人家做些短工,积趱了几两银子,定了一个庄户人家周基的女儿周氏,择了三月十五日娶亲过门。那明水的风俗,女婿是要亲迎的。严列宿巴拽 [巴拽——义同“巴结”,参见第二十五回注。] 做了一领明青布道袍,盔了顶罗帽,买了双暑袜、镶鞋,穿着了去迎娶媳妇。到了丈人家,与他把了盏,披了一匹红布,簪了一对绒花。也借了人家一匹瘦马骑了,顶 [顶——紧随的意思。] 了媳妇的轿子起身。
谁知严列星那种的几亩地,牛粮子种、收割耕锄,威劫那邻舍家与他代力,这地中的钱粮万万不好叫那邻家与他代纳。但邻舍家既是不与他代纳,他难道肯自己纳粮不成?遂把朝廷这十来亩的正供钱粮阁在半空中。若是那里长支吾得过,把这宗钱粮破调 [破调——原意为人犯免予传讯提审,这里是寻找借口让县里免征田赋的意思。] 了;如支吾不过,只得与他赔上。这一年,换了里长,还不曾经着他的利害,遂把他久抗不纳粮的素行开了手本递准,叫里长同了差人拘审。差人赵三说道:“这严列星是个有名的恶人,倚了秀才,官又不好打他。那一年也为不纳钱粮,差人去叫他叫,倒不曾叫得他来,反把那个差人的一根 [根——同本作“很”,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腿打折了。我是不敢惹他的。”里长说:“既是大爷准了手本,咱说不的 [说不的——即“说不得”,没什么可说的。] ,去叫他一回再处。”赵三说:“这到那里,来回七八十里地,可是谁给咱顿饭吃,咱可好扑了去 [扑了去——山东方言,以……为目标、为落脚之地的意思。] 。”里长道:“这饭小事,我就管你的。”
两人走到半路,只见一个娶亲的来了。走到跟前,却是严列星的弟严列宿。赵三说:“咱定要拿他的哥做甚么?大爷又不好打他的。你敢啃他吃他不成?枉合他为冤计仇,不如拿了他的兄弟去好。”里长道:“你这倒说得有理。”赶上前,一个歹住马,一个扯住腿往下拉。严列宿认得是里长,只说:“俺哥的粮,你拿我待怎么?”里长说:“你弟兄们没曾分居,那个是你哥的?”不由分说,鹰撮脚 [鹰撮脚——后文也作“鹰左脚”。像鹰抓猎物那样紧紧地抓着。下文也引申为紧紧地盯着。] 拿得去了。
新媳妇只得自己到家,天地上拜了两拜。他嫂子给他揭了盖头,送他到了房内。到了起鼓以后,严列星指充是严列宿,走进房内。新人问说:“我在轿内看见把你捉将去了,你却怎得回来?”严列星假意说道:“你看么!咱哥种了地不纳粮,可拿了我去!我到了县里,回说不是我欠粮,我今日娶亲,从路上拿将我来。那大爷把差人打了十板,将我放的来了。将那布衫、帽子都当了钱,打发了差人。”说着,替新人摘了头,脱衣裳。新人还要做假,他说:“窄鳖鳖的去处,看咱哥合嫂子听见,悄悄的睡罢!”新人不敢做声,凡百的事都惟命是听了。
再说严列宿拿到了县里,晚堂见了官。他回说是他哥名下的钱粮,他不当家主事。官问说:“分居不曾?”里长回说:“不曾分居。”官说:“不曾分居,怎说不干 [干——同本作“于”,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你事?”抽了三枝签拿下去打。剥他的裤子,从腰里吊出一匹红布、两朵绒花出来。官问说:“是甚么东西?”他回说:“是披的花红。因今日娶亲,从路上被人拿住。”官问说:“是方去娶,却是娶过回来?”回说:“是娶了亲走到半路。”官说:“放起来!”说那里长:“你平日不去催他,适当他娶亲,你却与他个不吉利,其心可恶!”把那里长打了十板,把严列宿释放回家,限三日完粮。
严列宿因天已夜了,寻了下处,住了一夜。次早回到家中,走进房去,好好的还穿了新海青 [海青——本为吴方言,指大袖的道袍。] 、新鞋、新帽,不是昨夜成亲的那个新郎。新人肚里明白,晓得吃了人亏,口里一字也不曾说破,只问:“还欠多少钱粮?”新郎说:“得二两五六钱方勾。”新人将自己的簪环首饰拿了几件,教他丈夫即刻回去完了钱粮,不可再迟。新郎果然持了首饰,回到县里换银纳粮。新人到一更天气,等人睡尽了,穿着得齐整,用带在自己房里吊死了。次日方知。
严列星心里明白,严列宿那里晓得这个原故?就是神仙也猜不着。请了丈人丈母来到,都猜不着一个第二日的新人,新郎又两夜不曾在家,连亲也还未成,怎就吊死?这必定是宿世的冤业。这没帐的官司,就告状也告不出甚么来,徒自费钱费事,不如安静为便。打了材,念了个经,第三日起了五更抬到严家坟内葬了。
晚间,严列星与老婆赛东窗 [赛东窗——绰号,意思是堪与秦桧的妻子王氏相比。参见第十五回“东窗剥柑子吃”注。] 商议:“可惜新人头上带了好些首饰,身上穿了许多衣裳,埋在地里中甚么用?我们趁这有月色的时候,掘开他的坟,把那首饰衣服脱剥了他的,也值个把银子。”老婆深以为然。
等到二更天气,两口子拿了掀 [掀——同“锨”,铁锹。] 锄斧头,乘着月亮,从家到那坟上,不上两箭地远。严列星使头掘,老婆使铁掀除。一时掘出材来。一顿打开材盖,掀出尸来,身上剥得精光,头上摘得罄尽,教老婆卷了先回家去,严列星还要把那尸首放在材内,依旧要掩埋好了回去。
谁知他来的那路口,有小小的一间关圣庙。那庙往日也有些灵圣,那明水镇的人几次要扩充另盖,都托梦只愿仍旧。这晚,关圣的泥身拿了周仓手内的泥刀,走出庙来,把赛东窗腰斩在那路上,把严列星在坟上也剁为两叚。把材内的尸首渐渐的活将转来,递了一领青布海青与他穿了,指与他回家的路道。
新人走到半路,看见一个女人剁成两块,倘在地里,唬得往家飞奔。走到门口,门却是掩的,里边不曾关闩 [闩——同本作“门”,据文意酌改。] ,一直到了自己房门叫门。新郎唬得话都说不出口,只说:“我与你素日无仇,枉做夫妻一场,亲也不曾成得,累得好苦!葬过你罢了,你鬼魂又回来作祟?”新人说:“我不是鬼,我是活人。是一个红脸的人,通似关老爷模样一般,救我活了。但我身上的衣裳寸丝也没有了,他递了领青布道袍穿在这里。他把一个人杀在坟上,一个人杀在路上,都是两半截子。我来的时候,那个红脸的人拿了把大刀,还在坟上站着哩。”新郎说:“有这等奇事!”大声的叫他哥嫂,那有人应?只得开了门,放他进来。仔细辨认 [认——同本作“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可不是活人!穿的道袍原来就是他自己的。
点起灯来,去到他哥嫂窗下叫唤,那里有个人答应?推进门去,连踪影也是没有的。心里疑道:“莫非杀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两口子不成?他却往坟上去做甚?难道好做劫坟的勾当?”叫起两边紧邻来,又央了两个女人相伴了他的媳妇,又唤起乡约地方,一同往坟上去看,把众人都还不信。走到半路,只见两半截人死在道上,肠子肝花流了一地,旁边一大卷衣裳。仔细认看,果真是他嫂嫂赛东窗,一点不差。
严列宿拾起那卷衣裳抱了,又到坟上,望见一个人怒狠狠站在那里。众人缩住了脚,不敢前进,问说:“那站着的是个甚么人?”凭你怎么吆喝,那里肯答应一声?又前进了几步,仔细再看,不是人却是甚的?众人又缩住了脚,拾了一块石子,说道:“你不答应,我撩石头打中,却不要怪!”又不做声。将那石子刚刚打在身上,只听梆的一声,绝不动惮。众人说:“我们有十来个人,手里又都有兵器,他总然就是个人,难道照不过他?着一个回去再调些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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