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县大夫沿门持钵 守钱虏闭户封财
众生丛业,天心仁爱无穷;诸理乖和,帝德戒惩有警。惕 [惕——同本作“赐”,据文意酌改。] 以眚灾而不悟,示之变异以非常。奈黔黎必怙冥顽,致碧落顿垂降鉴。收回五谷善神,敕玄夷而滋水溢;愆薄三辰景曜,遣赤魃以逞旱干。本以水乡,致为火国。白云湖汪洋万顷,底坼 [坼——开裂。同本作“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龟纹;会仙山停住千流,溪无蜗角。螟蝗蔽日遮天,蟊贼 [蟊(máo)贼——食禾稼的两种害虫。古人称食禾根者为蟊,食禾节者为贼。] 乘风扑地。平野根株尽净,山原枝茎咸空。钟鸣鼎食者,已嗟庾釜之藏;数米计薪者,何有斗升之望?恩爱夫妻抛弃,孝慈父子分离。渐至生人交食,后来骨肉相残。顾大嫂擦背挨肩,要吃武都头的,人人如是;牛魔王成群作队,谋蒸猪元帅的,处处皆然。空有造命之君师,干瞪着一双极眼;岂无素封之乡宦,紧关着两扇牢门。这也是老天收捕奸顽,不教那大家拯援 [拯援——同本作“極援”。“拯”与“極”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饿殍。
却说绣江县明水一带地方,那辛亥七月初十日的时候,正是满坡谷黍,到处秋田,忽然被那一场雨水淹没得寸草不遗。若是寻常的旱涝,那大家巨姓,平日岂无积下的馀粮?这骤然滚进水来,连屋也冲得去了,还有甚么剩下的粮食?人且淹得死了,还讲甚么房屋?水消了下去,地里上了淤泥,耩得麦子,这年成却不还是好的?谁知从这一场水后,一点雨也不下,直旱到壬子,整整一年。癸丑、甲寅、丙辰、丁巳,连年荒去。小米先卖一两二钱一石,极得那穷百姓叫苦连天;后来长到二两不已,到了三两一石;三两不已,到了四两;不多几日,就长五两;后更长至六两七两。黄黑豆、秫,都在六两之上。麦子、菉豆,都在七八两之间。起先还有处去买,渐至有了银没有卖的。糠都卖到二钱一斗。树皮草根,都刮掘得一些不剩。
偏偏得这年冬里冷得异样泛常 [泛常——反常。泛,“反”的借字。] 。不要数那乡村野外,止说那城里边,每清早四城门出去的死人,每门上极少也不下七八十个,真是死得十室九空!存剩的几个孑遗,身上又没衣裳,肚里又没饭吃,通像那一副水陆画 [水陆画——做水陆法会时张挂的鬼神图像。] 的饿鬼饥魂。莫说那老媪病媪,那丈夫弃了就跑;就是少妇娇娃,丈夫也只得顾他不着。小男碎女,丢弃了的满路都是。起初不过把那死了的尸骸割了去吃,后来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明目张胆的把那活人杀吃。起初也只互相吃那异姓,后来骨肉天亲,即父子兄弟、夫妇亲戚,得空杀了就吃。他说:“与其被外人吃了,不如济救了自己亲人。”那该吃的人也就愿情许人杀吃,说:“总然不杀,脱不过也要饿死。不如早死了,免得活受,又搭救了人。”相习成风,你那官法也行不将去。
一个都御史 [都御史——指巡抚。明清时期的巡抚例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衔。] 出巡,住在察院。那察院后边就把两个人杀了,剐得身上精光。
一个张秀才单单止得一个儿子,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拿了两数银子,赶了一个驴儿,一只布袋,合了几家邻舍往三十里外籴米。赶了集回家,离家还有十里多路,驴子乏了,卧在地上,任你怎样也打他不起。只得寻了一个熟识人家歇了,烦那同来的邻舍稍信与他爹娘,说是驴子乏了,只得在某人家宿下,明日清早等他到家。只见到了明日,等到清早,将及晌午,那里有些影响?爹娘料得不好,纠合昨日同去的那些人,又叫了地方乡约,一同赶到那家。刚刚的一张驴皮还在那里,儿子与驴肉煮成一锅,抬出去卖了一半,还有一半热滕滕的熟在锅里。虽然拿到县前,绑到十字街心,同他下手的儿子都一顿板子打死,却也救不转那张秀才的儿子回来。更有奇处:打到十来板上,无数饥民齐来遮住了,叫不要打坏了他的两根腿肉,好叫饥民割吃。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进县里告状,方递上状走出去,到县前牌坊底下,被人挤了一挤,跌倒了爬不起来。即时围了许多人,割腿的割腿,砍胳膊的砍胳膊。倒也有地方总甲拿了棍子乱打,也有巡视的拿了麻绳来吊。你那打不尽许多,吊不了这大众,拣那跑不动的,拿进一个去,即时发出来打死了号令,左右又只饱了饥民。
一个先生叫是吴学周,教了十来个学生,都只有十一二岁,半月里边不见了三个,家中也都道是被人哄去吃了。后来一个开面店的儿子,年纪才得十岁,白白胖胖的个小厮,吃了清早饭,他的父亲恐怕路上被人哄去,每次都是送他到了学堂门口,方得自己转去。放学的时节,有同路的学生,便也不来接他。
那一日,明白把儿子送进学堂门去,撞见了一个相知,还在那学堂门口站住,说了许久的一会话,方才回去。只见晌午不见儿子回去吃饭,走到学里寻他。先生说:“他从早饭后没见他来。”问别的学生,也都说:“与他同回家去,不见他回到书房。”他那父亲说道:“这许多时回去吃饭,叫他合了别的学生同走。吃了饭,我每次都是自己送他来到,看他进了学门,我方才回去。今日他进去了,我因撞见一个相知,在书房门口还站住说了许久的一会话,我方才回去。怎么说没来?”极得那老子在书房里嚷跳。
吴学周说:“你的儿子又不是个不会说话的小物件儿,我藏他过了!你可问别的学生,自从吃了早饭,曾来学里不曾?不作急的外边去寻,没要紧且在这里胡嚷!”那人说:“我自己送他进了书房,何消又往外边去寻?”
正在嚷闹,只见那个学生在他先生家里探出头来一张,往里流水的缩了进去。那人说:“何如?我说送进来的,你却藏住了,唬我这一个臭死!”吴学周道:“你是那里的鬼话!甚么是我藏过了唬你?”那人说:“我已看见他张了一张,缩进去了。”吴学周还抵死的相赖。那人说:“脱不了你也只有一个老婆子,又没有甚么的姣妻嫩妾,说我强奸不成!”一边说,一边竟自闯将进去。
吴学周慌了手脚,恨命拉他不住。那人走进家去,叫了两声,那有儿子答应?说道:“这也古怪!我明明白白 [明明白白——同本作“明明自自”。“白”与“自”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看见他张了一张缩进来了,怎又没了踪影?”东看西看。吴学周说:“人家也有里外,我看你寻不出儿子来怎样结局!”只见吴学周的老婆挠了个头,乱砍了个鬏髻,叉了一条裤子,逼在门后边筛糠抖战,灶前锅里煮的热气滕滕,扑鼻腥气。那人掀开锅盖,满满的一锅人肉!吴学周强说:“我适间打了一只狗煮在锅内,怎么是人?”那人撩起来说:“谁家的狗也是人手人脚?”又撩了一撩,说道:“连人头也有了!”嚷得那别的学生都赶了进去。那人搜了一搜,他的儿子的衣裳鞋袜,并前向不见的那三四个的衣裳,都尽数搜出。叫了地方,拴了这两个雌雄妖怪,拿了那颗煮熟的人头,同到县里审问。
原来他不曾久于教学。自从荒了年,他说:“这样凶年,人家都没有力量读书,可惜误了人家子弟。我不论束脩有无,但肯来读书的,只管来从。成就了英才,又好自己温习书旨。”有这等爱便宜的人家,把儿子都送到他的虎口。但是学生有那先一个到书房的,只除非是疮头疥肚、羸瘦伶仃 [伶仃——同本作“伶付”。“仃”与“付”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这倒是个长命的物件;若是肥泽有肉的孩子,头一个到的,哄他进去,两口子用一条绳套在那学生项上,一边一个紧拽,登时勒死,卸剥衣裳煮吃。吃完了,又是一个。带 [带——山东方言,算上。] 这一个孩子,接连就是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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