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女菩萨贱粜赈饥 众乡宦愧心慕义
[贱粜——同本作“贱雅”。“糶”与“雅”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众乡宦——同本作“众乡官”。“宦”与“官”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歉岁叹无辰,万室艰辛。突门 [突门——灶突开口处,往灶里添柴的地方。] 蛛网釜生尘。炊桂为薪,颗粒米、价重如珍。 施济有钗裙,义切乡邻。发兴 [发兴——打定主意并带头的意思。] 平粜救饥贫。义侠远谋,甄后 [甄后——东汉中山甄逸之女,后归曹操长子曹丕。丕即帝位,立为皇后,以遭谗赐死。《三国志·魏志》:“文昭甄皇后,年十馀岁,白母曰:‘人世乱而多买宝物,匹夫无罪,怀宝其罪。又左右皆饥乏,不如以谷赈给亲族乡里,广为恩惠也。’举家称善,即从后言。”] 似、冯宝夫人 [冯宝夫人——南朝、隋代岭南少数民族首领,姓冼氏,统率部落十馀万家。后嫁梁高凉太守冯宝,隋文帝时封谯国夫人。史载冯宝夫人“每劝宗族为善”,以信善结于本乡。] 。
——右调《浪淘沙》
从辛亥这一年水旱,谁想不止绣江县一处。也是天下太平日久,普天地下大约都是些 [些——同本作“此”。“些”与“此”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骄纵淫佚之人,做得也都是越礼犯义的事,所以上天都一视同仁的降了灾罚。但别处的灾荒俱有搭救,或是乡宦举监里边,银子成几百两拿出来赈济,米谷几百石家拿出来煮粥;乡宦们肯上公本,求圣恩浩荡,将钱粮或是蠲免,或暂停征,还有发了内帑救济灾黎。即乡宦不肯上本,百姓们也有上公疏的;就是乡宦们自己不肯上本,也还到两院 [两院——抚院和按院。因巡抚例兼都察院衔,巡按御史为都察院派出的官员,故称。] 府道上个公呈,求他代奏。只有这武城县,在京师的也没有甚么见任乡宦可以上得本,在家中几家乡宦,你就看了那乡里在那滚汤烈火里头受罪,只当不曾看见,要一点慈悲气儿也是没有的。那百姓们,你就使扁担挜他肚子,这是屁也放不出一个来。
那个循良的徐大尹又行取离任去了。这样人也没得吃的年成,把那钱粮按了分数,定了限期,三四十板打了比较。小米买到八两一石,那漕粮还不肯上本乞恩改了折色 [折色——征收税粮以米麦为本色,将其按市价折为银两、布帛等征收,叫做“折色”。] ,把人家孩童儿女都拿了监追。这还说是正供钱粮,由不得自己,但这等荒年,那词讼里边,这却可以减省得的。一张状递将上去,不管有理没理,准将出来,差人拘唤要钱;听审的时候,各样人役要钱;审状的时候,或指了修理衙宇,竟是三四十两罚银;或是罚米折钱、罚谷折钱、罚纸折钱、罚木头折钱、罚砖瓦折钱、罚土坯 [土坯——用潮湿的泥土在模具中夯打而成,或合成草泥后经模具成形的砌体,干后用来盘灶、盘炕或砌墙。] 折钱。注限了三日要,你就要到第四日去纳,也是不依。卖得房产地土出去,虽说值十个的卖不上一个的钱,也还救了性命;再若房屋地土卖不出去,这只得把性命上纳罢了 [罢了——同本作“罢子”。“了”与“子”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把一个当家的人逼死了,愁那寡妇孤儿不接连了死去?死得干净,又把他的家事估了绝产,限定了价钱,派与那四邻上价。每因一件小事,不知要干连多少人家。人到了这个田地,也怪不得他恨地怨天、咒生望死。看看的把些百姓死了十分中的八分。
却说晁夫人见这样饥荒,心中十分不忍。把那节年积住的粮食,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料算了一算,差不多有两万的光景。从老早的唤了雍山庄上的季春江、坟上管庄的晁住,分付他两庄上的居民,一家也不许他移徙;查了他一家几口,记了口数与他谷吃,五日一支。凡庄上一家有事,众家护卫,不许坐视。这等时候,那个庄上不打家劫舍?那个庄上不鼠窃狗偷?那个庄上不饿莩枕藉?惟晁家这两个庄上,也不下六七百人家,没有一家流移外去的,没有一人饿死的。本处人有得吃了,不用做贼;外庄人要来他庄上做贼的,合庄的老婆汉子就如豺狗阵的一般,虽然没有甚么坚甲利兵,只一顿叉 [叉——同本作“又”,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把扫帚,撵得那贼老官兔子就是他儿 [兔子就是他儿——儿,儿子。形容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那邻庄人见他这庄上人心坚固,所用者少,所保者大,那大姓人家也只得跟了他学,所以也存住了许多庄户。倒只是那城里的居民,禁不得日日消磨,弄得那通衢闹市几乎没了人烟。更兼这样荒年时候,人间的乖气上升,天上的沴气下降,掩翳得那日月不阴不晴,不红不白,通似有纱厨 [纱厨——纱帐。] 罗帐罩住的,久 [久——同本作“攵”,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没有一些光彩。
晁夫人起先等那官府有甚赈济的良方,杳无影响;又等那乡宦富室有甚么捐输,又绝无音信。只得发出五千谷子来零粜与人,每人每日止许一升。脱不了剩下的那几个残民也是有数的人,人也是认得的了,所以也不用甚么记名给票,防那些衙役豪势冒籴的人。
那时谷价四钱八分一斗,他只要一分二厘一升,折算铜钱十二个。有人说道:“四十八个钱的谷,只问人要十二个钱,何不连这几个钱也不要,爽利济了贫,也好图那钦奖。如今岂不是名利俱无了?”晁夫人道:“我两次受了朝廷的恩典,还要那钦奖做甚?父母公祖,乡宦大家,俱不肯捐出些来赈济,我一个老寡妇,难道好形容 [形容——通过比照使其显现的意思。] 他们不成?我也不过是碗死水,舀得干了,还有甚么指望?卖几个钱在这里,等好了年成,我还要籴补原数,预备荒年哩。”人都说晁夫人说得有理。
定了日子,叫晁凤、晁书两个管粜,一个看钱,一个发谷。起先也多有籴了又来,要转卖营利的,认住了不与他籴去,后来渐渐的也就没了。又有说家口人多,一升不足用的,要多籴升数。说道:“你家果是人多,叫他自己来籴,以便查认。”这些饥民有了贱谷,便可以吃得饱饭;吃了饱饭,便有了气力可以替人家做得活,佣得工,便有了这一日籴谷的钱,不用费力措处。又有那真正疲癃 [疲癃——一种曲腰高背的病。泛指残疾老病的人。] 残疾的人,他却那里有一日十二个钱来买谷?只得托了两个乡约靳时韶、任直合族人晁近仁、晁邦邦,分了东西两个粥厂,一日一顿,每人一大杓,也有足足的四碗。亏了这四个人都有良心,能体贴晁夫人的好意,不肯在里边刮削东西。大约每人止得两合足米,便也尽彀用的。行了不足十日,不特消弭了那汹汹之势,且是那街上却有了人走动,似有了几分太平的光景。
城中一个举人乡宦,曾做陕西富平知县,叫是武乡云,听见晁夫人这般义举,说道:“此等美举,我们峨冠愽带的人一些也不做,反教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做去,还要这须眉做甚?这也可羞!”也搜括了几百石谷,一边平粜,一边煮粥。
晁夫人知道,差人与他去说:“晁奶奶那边极没有人手,又要粜谷,又要煮粥,两下里通炤管不来,也没有这许多米粮。今得武爷这一帮助,成了这一场好事。两边都煮粥,两边都卖谷,只怕这边买了谷的又往那边去买,那边吃了粥的又往这边来吃,稽查不得,可惜负了这叚好心。今叫来禀武爷商议:我们与武爷这边,或是一边专只粜谷,或只一边专管舍粥,人又不得冒支,又省得两下炤管。”
武乡宦喜道:“你奶奶虑的极是,我还没想这里!不然,还是你奶奶那里粜谷,我这里舍粥罢。我听得人说,你那里舍的粥极有方略。是甚么人管理?”差去的人晁凤说道:“因没得力的人,只得央了俺那里两个乡约,一个叫是任直,一个叫是靳时韶,还合自己族里的两位。”武乡宦问说:“这四个人,他家里都过的 [过的——生活过得去,不至饥贫的意思。] 么?肯干 [干——白白地,不要报偿地。] 来替咱支使?”晁凤说:“奶奶先合他说来,叫他:‘这粥里头莫要枯刻 [枯刻——后文也作“枯克”、“酷刻”。克扣,刻剥。] 他们的,我另酬谢你罢。’说过,见一月每人送他五斗米。这四个人可也好。一个贫人一顿合着两合米,也就稠稠的四满碗粥。”武乡宦说:“我要煮粥,不然也还在你厂里,也还仗赖那两个乡约,每月每人也送他五斗米。只怕那两位族人,我不好烦他的,另着两个人去看着。多拜上奶奶,明日是十月初一日,就是我这里煮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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